顾衡又不是神仙,的确想不到这些人为了栽赃自己,竟然视人命如草芥。幸亏有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提前知会了一声,说自己周围有几个可疑的人物跟着。看来,那位所谓的吴先生这回可算蚀了大本儿。
端王凝神想了一会儿道:“待会儿我要进宫请安,你也跟着去。在圣人面前能哭则哭能求着求,务必要赶快辞了工部这个差事,暂时就到我府里来当个清客。这一回回的阴谋算计,就是个好人也要被整得名声臭大街……”
顾衡仰头看着端王,嘴巴张了又张,一时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任谁都知道这位王爷的处境艰难,却屡屡为自己破例。这回做得更加明显,竟是要直接跑到皇帝面前讨要个说法了。
端王正准备起身换衣,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了,“我也不是全数为你,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实在看不过眼。朝廷官吏既然受百姓供养,那么就多少应该为百姓做些实事。”
他眉头拧起自嘲道:“多年前……圣人就屡屡训斥我刚愎易怒,结果修习了这么多年的佛经都没什么用。听了这些污糟事儿,我恨不得把那些贪官污吏全部推出去杀头,实在舍不得让你帮那些宵小背黑锅!”
坐在一边的顾衡缓缓笑了,他知道这位与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不同了。端王做人有自己的底线,在这条底线之上由得你群魔乱舞。一旦触及这条底线,便是覆顶之灾。
跟了这样的主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孬。但最重要的一点,这位主子心中是非分明,用不着担心他反手将众人卖了。
顾衡没有矫情的继续推辞,站起身轻轻一揖,“让……殿下受累了。”
端王是真正爱惜顾衡的才华,倒淡了几分收揽之意,所以才主动提出带顾衡入宫。没想到这人心思百转,竟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
王府里跟随端王多年的老人,才会用“殿下”这个宫中的旧称。顾衡如此称呼,其实就是表明了自己的一种态度。
“我做人做事,从来只求对心不对人,你也用不着挂怀。”端王声调缓和,语气透着一丝故意撇清立场的淡漠。
顾衡也极合宜地拱手,“本来我也可以当个不闻不问的太平小官儿,但是看着国之蠹虫尸位素餐,看着那些人一双黑眼睛珠子只会盯着雪白银子,长此下去势必国将不国朝纲不振……”
端王眼里浮出笑意,缓缓点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密室焚之突隙。你只要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做好一天的职责,别的事儿莫要管。朝堂上的事,自有那些阁老大人们去头疼!” 两个人相视一笑,终于从君子之交变成了惺惺相惜。
辰时过后端王带着顾衡进了一趟宫,当值的太监只从门缝里影影绰绰地听见端王压着嗓门哭了几声。但声音实在太小,加上那位爷向来冷肃刚直,就疑心自己听错了。
此时乾清宫一处名为摛藻堂的偏殿里,端王头颈着地跪伏在地上,“儿臣自成年后,从来都是自省自身不敢惹是生非。却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让顾衡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人攻讦。这回若非阴差阳错,只怕泄恨杀人的帽子都扎扎实实的扣在了顾衡的头上!”
半靠在椅榻上的皇帝低垂眉眼,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晦涩难懂。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态度极温和地道:“自你母后薨后,你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我恨你性子太过孤拐时时训斥于你,还以为你心里存了气就不愿再理会朝堂上的风雨……”
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顾衡却竖起了耳朵,他敏感地察觉皇帝话中的伤感之意,且对故去的穆皇后竟然用了一个“薨”字。
端王呆怔了片刻潸然泪下,哽咽道:“儿臣性子鲁直……从不愿意涉及党争,顾衡去衢州之前,也曾来儿臣的府邸问过一二。银课一案年数久远牵扯众多,本就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但是儿臣忽然想到,那年为了两准一带的大旱复大涝,父皇几日几夜都睡不好。为了省些银子下来,不但裁剪宫中用度,还吩咐下头的人万寿节要简办。
所以就让顾衡尽力去查,还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有什么差错自由我顶着。哪里想到我一片公心,竟然害得顾衡这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成了朝堂上某些人的标靶子,这害人的手段一回比一回下作……”
端王如此说是有底气的,因为皇帝手中有一只由他本人亲自掌握的禁卫军,独立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辖。
这些自太~祖起就由护卫宫禁的皇家侍卫分设成武德卫、龙骧卫、天策卫、宣武卫、骁骑卫等十二卫,这些屡次扩增的护卫亲军专门负责宫城的护驾侍卫和查察缉捕。所以只要皇帝愿意知道一件事,自会有人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摛藻堂布置简朴,一式的紫檀素面家具,上面连一丝用来装饰的花纹都没有。屋角的香几上有一只造型古朴的狮耳鼓炉,泛着颜色斑驳的铜绿,似有似无的熏香缓缓飘拂。
穿了一身褐青色便服的皇帝垂下眼目光幽深地望过来,然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在烟气缭绕中分辨不出喜怒。
顾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端王却是知道这位至尊能够容忍朝臣的大非小过,却最是恨别人糊弄他,所以也干脆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不再多说。
偏殿略微有些逼仄,薰香散发着让人无法自由呼吸的浓烈味道,真实地透露出这位帝王独有的冷漠和顽固。
琉璃窗前的更漏不疾不徐地走着,五彩长寿春光永驻地毯上跪着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老实跪着。良久,才听上方似乎是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的怅然欣慰,“你……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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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可以命名为——论和未来大老板打好坚实友谊基础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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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鼓动
进宫来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正中, 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天光。
带了凉意的晚风徐徐吹动着摛藻堂廊檐下悬挂的宫灯, 青衣皂靴的太监和着绛红比甲的宫女面目模糊而恭谨, 微微弓着身子脚步无声的往来穿梭,衬得这天下至贵之地犹如人间鬼域。
回廊上的凉风一阵接着一阵, 将端王手心的燥热和沸腾吹散了一些。他眼角盯着周围无人了,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哑声问出心中疑问,“他……为什么说我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这话问地没头没尾。
顾衡却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挣扎, 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希翼,就像从前无时不期盼父母亲情的自己。尽管桀骜怪戾,但还是奢望回到家中父母身边。成年人其实很容易用漠视对年幼的孩子, 进而产生致命打击,且一辈子都难以修复。
一股久违的酸痛之意从胸腔深处浮起,让人哽得喉咙疼。他嘴角的笑意收了收, 轻声道:“能被圣人看在眼里挂在心上, 终究是好事……”
皇宫里少有高大挺拔的树木, 处处都是花匠们精巧侍弄的灌木花草。想来因为花心蜜厚, 引得晚归的蜂蝶上下徘徊嗡嗡作响。回廊下的瓷瓮养着细长如筷的锦鲤,“剥啪”一声从水中跃起,带着水面上的碗莲一阵轻微抖动。
天际边阴云笼聚成一片云翳,六角宫灯随着凉风轻轻摇晃, 将端王一向冷静得近乎肃然的表情搅得一团模糊。他抬头望着天边一抹仅余的亮色, 神色间竟有些莫名凄惶悲苦。
“母后活着的时候, 我从来不知道这天下还有忧愁二字。母后悄无声息的死了, 我就成了这世间的孤儿。父皇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每回见了不是怒斥就是责骂。往时的万丈雄心全消,甚至有时候觉得活着都是多余……”
本来是拼着受一顿训,也要来为自己和顾衡讨要个说法,好让有些人收敛一下手脚,没想到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和善。皇帝与以往迥异的态度,的确让人大惊之余不知所措,甚至还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
但是昔日的惶恐和众人有意无意的排挤蔑视立刻又如同潮水一般,一重一重的冲刷着端王码得高耸入云的心防。不过是半个时辰,沸腾的血液便如同当头浇了一瓢冰水。 那也许不过是冷血帝王偶尔一顾的温情罢了,怎么能当真?
端王这样一想后,人就慢慢恢复了平时的端肃持重。原想在面上自嘲几句,却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宣泄的滞闷阴郁在胸口沉沉的压着,让人觉得哭和笑都是错。
顾衡在灯下看得分明,退后一步低头细不可闻的轻声道:“圣人……过了今年就奔五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