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看那几个小丫头平素泼辣得很,绫杳之后才确乎后知后觉地知晓原来基于现下大一统国力的强盛,浓眉高鼻的异族人虽远渡沙洲来此生意贸易,其实大多地位都是十分低贱的,除却个别长期于此语言相通的商队老板,其余语言不通的杂工空只有那身天然的大个子,干得也都是一般人不愿去做的脏活累活,都被当地人人私下辱成为倭奴。
倭者,谓之蛮。
然这般的倭奴在此地也有近千年历史,再加上常人认为的野蛮无度、训化无教,歧视侮辱者甚众,几乎到了就连叁岁小儿都能随意踩上一脚的程度,两方长久而激烈的冲突之下,有些倭奴便甚于报复性地烧杀抢掠、强暴妇女,在百年之前被称作‘倭奴之乱’,直至而后官府调停,建立了一套其实并不怎么完备的不平等执法体系之后,才用官方的力量平定了这场乱象——
这同时也是现今许些异族沦为蛮寇,横行霸道的起因。
而在此之间的所谓‘混血者’就成为了双方互不接纳对象。
古丽及其族人便是这青崖镇中最被易被人所欺所辱的对象。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那场倭奴之乱的后代与受害者,但其中也不乏与异族人自由恋爱不顾家人反对走到一齐的,这帮人如今只能偏居一隅,在城外不远处贫瘠又干旱的沙海戈壁中散居,他们及他们的后代自小便因独特的长相受人欺凌…但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好似所谓混杂的血统便是这个‘族群’的原罪。
他们也同样是人。
而近十几年年来来往青崖异族人愈发而多、繁荣鼎盛,似乎才令得古丽及其族人的被排斥度稍稍缓合了些许。
绫杳轻叹一气,望着那长桌上层迭的书册发了半晌呆,随之重重倒在了床上将脑袋埋进了被褥之间,阳光的浅浅香气蔓延,发胀发疼的脑子却不免开始不自觉地再度胡乱想起了某个确乎刻意回避的男人。 玄桓…玄桓——
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烝烝皇皇,不吴不扬。
看似文弱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比谁都固执而叛逆的心。
就算她再迟钝,这大半个月的时间也足够让人感受到男人其实是在刻意规避两人的关系的…
不似之前的冷漠,也不如那一日恍若如梦的拥抱,绫杳反复回忆了好几日才确认那日男人的挽留不是在她臆想的梦里,两人的关系好像比之前每一日都要更近,却依旧被对方刻意掌握在一个又近又远的距离。
若雾里看花,不知东西。
不知为何,也许出于单纯好奇或也可能是女子隐约的第六感,她总觉男人藏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或因那个逝去的荼儿,或还有更多她所不知的……
像是突然才意识到了什么,绫杳惊得突而从床上弹坐而起。
就算如今认识许久,她竟还对是玄桓一无所知的。
匆匆忙忙摸索到书桌前抓起一杆笔,叁行两写便在纸上留下了一行潦草的小字,然下一笔的斜勾才刚刚写至一半,执笔的小手却像才后知后觉地愣住,揉皱纸页的同时终是讪讪丢了笔杆。
…她现下是在塞外,又不是在乾州。
饶使近些年来兑泽的势力几乎遍布几大州,她当年跑路时候便专门规划了往着兑泽触之不及的地处跑,如今要想倚着自己的势力查个人,简直是海里捞月。
手边大半的习题笔记尚未完成,更别提还有大多一知半解的问题需要整理,再加上白日外头吵闹,前几日便听古丽她们说近来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珍拍会,更是十方来客而聚,就连平日向来有些清冷的茶楼下如今都是一派人挤人的景象。
绫杳有些垂头丧气地失了兴趣,这般人来人往的吵闹又睡不着,索性再度趴回窗台愣愣发起呆来。
直至不知多久之后,涣散的视线被一阵混乱的吵闹声强行拖拽而去——
“站住!…站住——!!!”
“小偷——!抓小偷!!”
“让开!!!都给我让开!!”
熙攘的人群中,两个衣着衙服之人正气喘吁吁地恶狠狠挤开人群,朝着前头不远处身着玄色破布衣的身影猛追而去,来而往去的行人在这番的骚乱之下变得更为拥堵,而那前头逃窜的身影却异常灵活,甚至还一手撑跳,轻松跨过那横于半中的货运骆驼,手里隐约抓着一个绣工精巧的宝蓝色荷袋。
而那两个微胖的衙役已然被狼狈不堪的被远远甩在身后,头上还滑稽地挂着几片菜叶。
眼见着那道身影便快要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其身后的一片混乱之中,人群自也自顾逃窜躲闪,商队的骆驼更因这莫由来的喊叫声霎那受惊,横冲直撞间将那人群搅得更是一片狼藉,人人自危间,也无人顾得上什么见义勇为。
光天化日竟有人当街行窃?!
绫杳霎那回神间,直起的身子随手抓过旁侧的笔杆,便是凌空掷去,调转而过的笔身直指那道已然逼近远处拐角的布衣背影——
预料之中的应声倒地却没有发生。
小姑娘像是霎那愣住,眼见着那道背影仿若背后长了眼睛般侧身轻旋间极为轻松地将那几乎快至残影的毛笔轻松抓在了手里。
“……”
直至身后的骚乱稍止,那两个顶着几片菜叶鸡蛋胖衙役气喘吁吁追去而时,那道身影才确乎极快地朝着她的方向咧嘴一笑,继而极快地消失在了远处的拐角之后。
怔了半晌,绫杳才打开那紧握的掌心。
那是方才霎那间对方同样‘回敬’于她的暗器。
缀着光亮的物体若流星般朝她的方向疾疾飞来,掌心摊开,小姑娘懵了几懵才认出那粒金属材质的物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耳环?”
小小而又精致地锥刻着暗纹的银质耳环,颇有塞外豪放的风格。
再度反复咀嚼了几遍对方方才离开前的唇语,绫杳晃了几晃脑袋,依旧不知对方那时说了些什么,然或许令她方才霎那愣住的并不只有对方轻松接下她暗器的举动,更多的是…那双眼睛。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也如日夜圜转的清与浊。
那人…
竟是个异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