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语气,平淡得好似在陈述今日无风无雨的天气。
“什…什么?”
绫杳指尖一抖,险些连怀中抱着的一堆笔记都抓不稳,头皮发麻地僵僵回眸,笑呵呵地故作无知地挣扎反问。
“这些事情,你大可以直接问我,又何必绕这一个圈?”
“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小姑娘企图硬着头皮反辨,可声音却愈来愈低,面前淡漠的眼神在她眼里却仿佛长满了尖锐的刺和针,语气却并无责怪,反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悲无喜,目光只相触一瞬,便如针刺透灵魂般,令她心虚疼痛地闪躲开来。
目光…为何是热的、又是疼的?
满肚子的话像是水满则溢的临界点,明明那样多的情绪翻涌,最后便只化为干涩的水膜,将一切尽都包裹在内。
谎言最怕的,其实就是坦诚。
她张了张嘴,却终说不出话来。
“……”
认真说来,玄桓其实从未刻意隐瞒她任何事。
无论问与不问,她确乎始终如默认般将男人愈推愈远,深陷怀疑主义的怪圈,两人之间或许总有一道那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明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她总是自欺欺人般绕足了一个大圈,却只得到一堆破碎的答案。
“既你不想问,不如我来说…”
“该从何时说起呢?”
男人垂眸,将眼前之人心虚闪躲的模样压入眼底,停顿的笔尖垂落一滴未干的墨迹,桌面薄柔的宣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阵法逻辑推演,标注再标注,像是生怕漏了哪一处思虑未周之处,使研读学习变得困难。
然下一刻坠下的墨滴,肉眼可见地,缓慢而坚定地蚕食了手侧的文字,沿着纸张的纹理渗溢蔓延,仿似冰水中侵染的一滴墨,直至将一切尽都吞噬,都变得污浊难认。
轻颤的笔尖微悬,下笔的幅度顿了几顿,却终于彻底倦怠般,侧手将笔尖深深摁入桌前的笔洗中,空气中唯余凝滞。
“我的身份?…还是我的过去?”
抬起湛湛天青的天青长眸将面前之人手足无措的心虚模样看在眼底,眸光微敛:“不错,如你所知,我乃上界叁清境上古父神六子,十万年前神魔大战间假死的叛逃者…”
“亦是神荼…曾经的老师。”
或许连玄桓自己都未曾发觉,明明一切叙述已经足够平顺无波,在说道‘曾经’二字之时,那不自觉的重读的话音像是狠狠咬碎了糖衣的药丸。
油然的苦涩浸透了每一寸牙缝,蔓延侵蚀着,将腐朽的声带都腐蚀得沙哑低沉。
“你早就…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一早就戳穿你?”男人轻叹一声,疲颓地露出几分无奈自嘲的哑笑:“还是本应该告诉你,这拿到的卷盗梦之术的初本,其实最早创立于我手?”
杏眸瞬然转为一片骇然的同时,天青长眸的目光仿佛越过她…往向更远,直至在收回之时落在了床侧凌乱的书架上,那个组得严丝合缝的榫卯球上。
男人恍惚的表情好似在努力回想、追忆着十万年漫长时光中,那些尚有余温,得以在冰冷而漫长的生命里、用来取暖的回忆。
“这本盗梦之术其实最早起源于上古的搜魂术…也是人族当前所谓的搜魂术的前身全本,起先的用途便是在大战间获知抓获的魔族俘虏脑子里知晓的战略信息,但,伤害极大。”
“无或是清醒还是混沌,搜魂过程的痛苦无异于生生将人拆骨割肉,将神魂一点一滴撕成碎片,几乎很难有人能够熬过搜魂的剧痛,就算是侥幸活下来…最后也因神魂破碎,成为一个神智尽失的痴呆傻儿。”
“这种法子本作为对少数掌握关键机要的魔族探子的威逼招供,鲜少施用,然推行后不久,无论事情大小、青红皂白,叁清下列各部几乎便都以搜魂术强行注入提取那些魔族俘虏的记忆,甚至个别已然招供者、无关者都一并施用,与其说是逼供,不如说是压抑战争下一种病态的发泄。” “那些时日,被上界俘虏,近乎等价于判了被更残忍的方法折磨而死的刑罚…故而魔族的反抗愈烈,甚至于有些本该弃兵溃逃的碾压战役,不多数残余的魔族宁愿自爆而死,都不愿被上界俘获。”
“而当这种手段流入魔族,情报的窥探甚至成为了附庸——搜魂术的施用逐渐脱离了初衷,已然成为一种众人闻之变色的刑罚。”
“很失望罢…?”
男人垂眸,脸上却满是自嘲的讥讽:“这般恶毒的刑罚,十万年间荼毒了不知数的神族、仙族、魔族…饶使最后,无论是叁清禁止,还是当今天帝明确颁布了法令将其敕为禁法,可明里暗里的残害依旧猖獗,屡禁不止…一切罪恶的来源,却终究,出自我手。”
“可这并非你错…!”绫杳急急反驳,蹙眉却只见面前之人只是表情虚滞,仿似陷入了更久更深的恍惚。
灵魂与思绪如是活在了另一个固步自封的思绪与回忆中,语序越发凌乱。
“如若我从未创写什么搜魂术…”
“所以我那时才会那样生气,生气她偷拿了封禁了数万年的搜魂之术的密卷,也生气她精心谋划改良之后,冒着那般大的风险,所为的…不过是从我这里套出谛申的去向。”
“她其实至始至终都未曾信我…只是将她所饲的魔蛇远远送走,而不是残忍的将其斩杀。”
玄桓恍惚间低着头苦笑起来,目光直愣愣地出神看着掌心,虚虚翻过的掌侧黑乎乎的一片,就连衣袖也染上了字迹未干的墨痕。
反复喃喃:“你知晓…她从未信我。”
“她...从未信我。”
“……”
“…玄桓!!”
男人闻声颓然抬眸,恍惚间,面前那双湛湛的杏眸似与数十万年前山洞中折而复返的身影重合,与那日九重天上大雨滂沱中奔跑的身影重合,也与那魔族再临之日,从昆仑山麓向着人流逆向坚定而行的女子重合。
“玄桓,我问你,你有信过她…哪怕一回?”
望着面前之人,不知何来的情绪,抑或是她也好像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里,绫杳忽而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天青色的长眸一怔:“我明明一直都……!”
“你自以为的信任,不过是借由你自己长辈、老师的身份,将她的一切都安排得干净…!”
“你们至始至终都是不平等的。”
“…你说你爱慕她,不过只是一个单纯又可笑的小丑把戏,自作多情的单恋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绫杳嗤笑一声,鼻尖却蓦然发起酸来:“自由…?还是你自以为的爱情?”
“其实什么都没有。”
“相对于其他人,你只不过是一把更钝更长的刀罢了。”
“你比所有人都自私胆小多了…!你自私地隐瞒了她将来的一切,自私地给予单方面不可言说的爱慕…却反过来要求一个不自知之人给予你相同的情感,又自私地以为为她谋定了一个好出路,却不过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死亡的终点…”
“玄桓…你至始至终到底有什么好输的?!”
“是你可悲的自尊,还是自以为感天动地的仁慈与怀爱?”
“她看清了你的懦弱,所以将命运赌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却自以为是的好似将一切罪责归咎于自身,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心中的负罪,还有她帮你捡回的这条命?”
“……”
尖锐的质问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剑,全身的仿是都空荡荡地、疼痛到麻木地漏起风来,他呆滞地看着面前之人的熟悉而又陌生杏眸,大概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忽而掉出一滴泪来…玄桓这些日子而来的脑子逐渐变得很空,有时候一日也想不了一件事,也许午夜梦回间总会淡忘很多过去的人和事,一日一日地,或许就像过于坚硬的石头也会总有滴水石穿的那日。
就像刻骨铭心的尖锐疼痛也会有一天结上厚厚的、难看的疤痕。 面前折光的泪痕却只是忽而地…让他想起那个昆仑群山的夜晚。
神荼似乎从未在他面前掉过泪,她总是骄傲的,耀眼的,不受控的…如是他每夜为之暗暗惊艳,却终究触不可及的光与星星。
却又有另一个在记忆中陈腐的小姑娘总是哭哭啼啼,但并不代表她的脆弱…明明面容那般相似,却若镜花水月般,独有她不同于星海般虚渺的傲骨。
“可雩岑就是雩岑,到底不会是神荼,也不愿作神荼。”
明明只是一个发自的内心的肯定,面前之人却怔然地、讶异地,就那般猝不及防地掉下泪来,仿是等待了好多年…就为了这般平淡的一句话。
他知晓那样的倔强。
在玄桓还不是玄桓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只配被成为‘父神六子’。
确乎就连玄桓自己也不知晓,那些一字一句仿佛要戳破肺管的尖锐的质问嘲讽他究竟听进了多少,深陷混沌不过是由于过去繁杂的回忆与五味杂陈的情绪左右,如今转瞬皆空,所谓的懊悔、愤怒、情爱,轻描淡写地像是一朵天上飘过去的薄云。
可他真的放下了吗?
…似乎没有。
可至少有很多的东西,他还可以留给另一个人。
………
绫杳从没想过自己的一顿灵魂输出,换来的却是面前之人轻描淡写的一笑,上头的滚烫血液重重锤击着胀痛的太阳穴,男人方还颇为圣母的一顿自哀自怨,转瞬确乎就变成了恬不知耻的无谓。
就好像在玄桓的记忆里,真正认真且上头的至始至终只有她傻了吧唧的绫杳,正主不过是稳坐钓鱼台,将她看作自演自戏的滑稽小丑。
绫杳甚至生气到颇为阴谋论地想,所谓的什么盗梦之卷也不过是玄桓故意拿来钓她,好看她在这又气又悲大吵大闹的诱饵。
然怒意上头间,便听面前之人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打算何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