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傻话?”短暂地微怔之后,浅魄色长眸中氤氲许久的雾霭瞬然消散大半,酒精带来的迟钝似乎令得零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面前这位相识许久的‘老朋友’这般认真的言语,怔愣半刻,半扶额的大掌方才将一把散散垂落而下的几缕额发向后捋平,酡红俊脸似乎还带着几分忽而的茫然,分明干涩不少的语气却依然故作玩笑道:“…你怕不是故意寻我好笑!年前见时分明我才探查过你体内的魔毒,已然被控制得很好了,如今魔族动乱卷土重来,你养好身体势必不久就能有彻底清除魔毒解药,就算他日想要恢复行走也并非不能…”
“再…再加之神荼…你该相信…她能复生一次,或许就有第二次…你其实完全可以…”
“是又如何呢?零郁。”玄桓只是抬眸静静看着面前之人一时口不择言的乱,认真的面色始终毫无波澜,敛眸间平声打断道:“…我如今的存在不过是往事对她的拖累。”
“当年如若没有我,也没有玄拓,或许她身为雩岑的一生都能过得平安顺遂、夫妻和乐…荼儿是荼儿,阿岑也只是阿岑,所遇的一切不过只是他人强求,她其实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过去承担什么,也不必在全新的人生里还遭着往日的拖累,这般说来,她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希望她好,即使她的人生里没有我…”男人的声音沙哑:“…我只望她好。”
“…可你想过她么?!”面前浅魄色的眸子似乎波荡得那样厉害,玄桓只是怔怔看着零郁颇为激动般地拍桌而起,他眼中时间和声音都仿佛被凝滞得更为漫长,似乎就连男人揪着他领子的怒吼也变得那样闷闷地扭曲…像是从海底倾听被季风卷起海浪的声音,窒息而模糊。
“……”
他没有回答,或而耳边扭曲到早已不明何意的声音也令得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沸腾的血液像是在灼烫地燃烧,耳膜遭受挤压的刺痛像是浸没了万米海底的水压,在那个万物皆消散的世界里,声音似乎都也都变得那样毫无意义,唯有漫无目的的沉寂是永恒的旋律。
“……倘若她有一日…!!……”
耳边的嘶吼依旧在继续,压抑许久的魔毒却更剧更烈地在每一寸骨血肌肉中肆意横行,像是对于十万年来的抵抗压制更为狠毒疯狂地报复,玄桓只觉耳膜剧痛,听觉似乎都在一寸又一寸地消散,他看见面前之人恨铁不成钢的愤慨神色,薄厚恰到好处的嘴唇一张一合…断续传来的信息混乱不堪,像是一幕颠倒黑白的滑稽哑剧。
窗外寒鸦飞渡,骤雨正潇。
“零郁…你会爱上一个,十万年前就不爱的人么?”
在一片令人颅脑尽销的巨痛之后,玄桓终是抬眸,望着他的脸忽而无声地笑了,他读得懂唇语,却垂下眼去逃避了全部。
“她过去不会爱上的人…将来也不会。”
“我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这一切也早该结束了。”
耳侧逐渐全然的静谧带起一阵刺耳的长鸣,身体滚上的阵痛似乎比方中魔毒的那日烂穿腿骨的惨烈还要更为剧痛几分,似乎是这长久以来病痛的折磨早已令人习以为常,他却一时觉得自己从没有那样的平静,就好像这十万年来的事…不过只是他那日中毒死去之前的一场走马观花的闹剧。
身上的痛,不过是一切终将结束的暮曲。
“…还有绫杳呢…!…”似乎被万米海底压强鼓胀的极限的耳膜瞬然涨破,挥手击落的黑白棋子洒落了一地,黑与白的割裂中,男人向来工整的衣襟也被青筋横爆的大掌抓得一片狼藉,“好啊…既然你打算去死,那便早该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死掉,反正你一死也是神魂俱消,一点渣都不会留下,也省得别人多费功夫给你收尸了!你又何必现在冠冕堂皇地坐在这里差使别人来替你照料身后事!你这样的人早该死了!”
“绫杳…”天青色的眸光长长凝滞,印照那张掉落在脚边的虚红影子:“她…还是个孩子…不会懂,也不必懂这些…”
玄桓只是平静地、波澜无波地觑着面前之人微微发红的眼眶,随后轻轻抚上衣口那只始终止不住颤的手腕,缓慢却又坚定地扯落:“零郁,你要什么报酬都好…术法、古籍、毒经、医科…只要我有,我身死之后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你不是喜欢我的那些术法阵图许久了吗,那些从未有过复本,是这世间独一份的稀有…乃至于,当日我走时都未给三清与白泽遗下任何留存,包括一些疑难之处的注解这段时日我也都尽然写好,除了她尚未学完的一小部分我分了出来,剩下其余的你尽可以拿去…”
“我只望你将来能善待穆青,也为她寻一个好去处…”
“无论是回兑泽,西去大漠…还是她将来想去的每一个地方…我已然做不了太多,唯望还能再帮她一把,让她过她自己想要的人生。”
“玄桓…”随手挥落一桌的茶盏,叮当碰碎的错落声中,屋内酒茶洒落间混合的奇异香气愈发浓郁,零郁近乎怒极反笑,残忍晕开的眸光满是失望与嘲弄:“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虽说天帝一脉与三清向来不对付…可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他们至少已经是朋友了。
“哈…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他觑着他讥弄地笑出声来,像是在笑对方如今端上台面的筹码与冷漠,也是在笑这么多年来自作多情的自己:“…还是你玄桓始终利用的工具?”
“萧何…你是个商人。”
玄桓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似乎始终在冷眼看着他独自一人的独角戏:“又何必与利益为难?”
“哈…商人…好一个商人…!”男人被气得直颤,踉跄着后退两步,然侧眸间,零郁却望见那照不尽的阴影深处,一箱又一箱的古籍似乎早已被人为整理归纳堆迭整齐,这般巨大的工作量显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算起日子,他近乎可以断定玄桓前脚给他递了信之后,后脚便已然开始为今日的‘谈判’做足了准备。 饶使零郁并不想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上古的术法机括典籍几乎随着战乱历史的变迁早已遗失大半,许些在十万年前便已十分先进的金木之术如今也近乎尽数失传,当今繁荣的上界虽说早有能人异士研究出其他的相同用途的方术,却始终多有短板或无法大规模施为…玄桓之所以为玄桓,由当年名不见经传的父神六子最终成为三清中说一不二的领头之人,也离不了他出众的巧思与才干。
抛却单纯的武力值外,几乎可以说玄桓在其他方面都是出众的可怕,神魔大战之时,仅凭他研制的机括陷阱,便足以三步之外、血流漂橹,真正的聪明人从不会仰赖于粗俗的武力,光是那等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筹谋,一场战局还未开始,便早已被写定了结局。
一旦这些‘失传’的方术重见天日,零郁近乎可以想象手握这些资源的他拥有多大的筹码与优势…乃至于他若是想,完全可以借助仰赖积攒的人脉重新组织一方势力重回上界,到时无论相比于当今风头一时无两的天帝零随乃至于老牌势力三清、紫府洲,都全然可以成为不逊于这几个巨头的存在。
手中为笔,落墨为刃…
玄桓此举简直是给了他世间一把最好的武器。
身作上界战神的玄拓的神兵乾霆虽可血战锋刃上千敌军,却敌不过玄桓黑白握子间操纵战局,几息之中便已决定了十数万人的生死。
玄桓不会不知他如今将这些古籍用作筹码交给他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可如今将其用作筹码的他显然已然不在乎了。
其实无论怎样考虑,这些方术古籍最好的方式其实是彻底的焚毁,以防在他身死之后落入不轨之人手中而搅乱天下大局,他曾经心怀天下…却又在临了之前毅然决然地抛却了天下,把那把横在每一个人脖子上的隐刀交给了他,交给了一个实则心里还燃着复仇之焰的人。
人生如戏…总是荒诞离谱到一个男人竟会用这样沉重的筹码来交换一个木偶的生命、一个女子的自由。
纵使他们都只是他漫长生命中萍水相逢之人。
“…我若不允呢?”零郁深眯长眸的阴沉表情似乎与上界重歆宫府中、某个时时筹谋的相似面容渐渐重合:“你如今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岂非直接杀人越货来的更为简单?”
“你确实可以这么做。”
不急不徐的语气轻飘飘地逸散,玄桓敛眸轻咳一声,除却衣襟被方才抓乱了些许,平淡却又那样高高在上的神色似乎总让人想起神魔大战之时,三军主帅齐聚的军帐的中心主座之上,那个颇为淡然指挥一场关乎数十万大军战局的冷静面容:“只是我一死,那些还未来得及去除灵力烙印的方术古籍就会与我一同焚灭…你什么不会得到。”
“呵…”零郁冷哼一声,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做法。
“你该是知道将这些交由我有可能的后果,玄桓。”
“我知道…”恶狠狠射向玄桓的灼灼目光仿佛比炙在火炭之上的铜炉还要更为滚烫,男人却缓缓阖眼:“但那该是你的事了,与我无关。”
“你不怕我得了这些方术之后撕毁合约,直接把穆青当柴火烧了、把绫杳杀了?”零郁冷讽道。
“你不会,零郁…你不会。”
“哈…你凭什么这样笃定?”
再度睁开看向他的天青色长眸中微起波澜,男人却只缓缓答道:“因为你是零郁…更是萧何。”
为商者向来重信守诺…倘非如此,必不可长久,更何况已然不知在人界行商多少载的萧何。
那道分明平和的目光却仿若日光直射瞳孔,令人下意识遮蔽躲闪,刺得方还言辞激烈冷嘲热讽的男人仿似逃避般得直直别过身去,高大的身影依然立着,背对着座上之人拉出的长影却似乎局限于这方空间的大小,被窄窄的墙壁弯得曲折。
“玄桓…有没有说过,你这人其实很薄情?”
沉寂良久之后,零郁终是苦笑一声,长长凝着紧阖的房门说道,身后之人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
“我曾以为你心怀天下,心怀三清…可你他日为了一场幼稚的报复,今日为了两个无足轻重之人的性命自由,又那样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推向深渊…”
“穆青对你而言是一个忠仆…更是一个陪伴良久的朋友…”男人的声音又干又涩,零郁其实很想问问面前之人两人相识多年他又将他看作什么,是朋友…还是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那绫杳呢?”
他与绫杳,不过也才相识数月,却将秘而不宣的六爻阵数倾囊相授,从不求人的他头一回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朝他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