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里斯小姐。」
某天的凌晨,欧佳突然举着无线电和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研究所的那个男人,人早就已经在发射场了。你是什么时候联系的?」
琼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还是要为欧佳与她之间的误会而崩溃。但她只是随意带过,并且强烈要求对方一定要把自己带往发射场,她必须要见到莱尼。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然后,欧佳轻声地说。
「什么?」琼抬起头。
「如果我们的身份都很普通的话,我很想跟你当好朋友。」
整趟旅程欧佳没有给她多少食物,在真的进入俄罗斯国境内时,琼的胃里大概只有两三块军用乾粮。
她抹开窗户的雾气,发现外头雪白一片,指尖也开始变得寒冷。
琼接过了其他人给予自己的大衣,而在看向神田时,才发现对方早就趁其他人不注意,自己穿上一件羽绒外套。
自始至终,对方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琼恍惚地想到哥哥。她还记得现在以贩毒为业的哥哥,从以前就能看出一点端倪,哥哥小学时曾偷过同学的橡皮擦。对了,哥哥曾经说过,要是他是隐形的就好了,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现在她看着神田在人中穿梭,随意地将那些人手上的食物拿来吞下,一边掏起某个人的枪,在检查弹匣后,又若无其事的放回去。
与隐形相去甚远,因为这些人也根本不会意识到曾发生什么事情。
神田彷彿从未存在过,那个莱尼与爱葛妮丝口中最宝贵的家人,站在飞机尾端的储货区,瞇起眼睛,就像随时会融化于空气中。
两天后,他们穿越俄罗斯北端,绕了远路来到哈萨克拜科努尔。
拜科努尔发射场是一处荒漠,来到哈萨克境内,雪变得少见,甚至气温开始温暖,与佛罗里达的发射站不同,拜科努尔的寂寥感如海一般扑面而来。
巨大的火箭与支撑架近乎高耸入云,从遥远处便能看见,她必须要瞇起眼睛,才能看见有如脏污小黑点的工作人员在忙上忙下。
他们搭乘军用卡车沿着道路前进。
琼感觉燥热,明明这里的天气并不炎热。她感觉一眨眼自己就来到了陌生的国度,欧佳讲着流利的俄语,和彷彿一拳就能够害死她的壮汉沟通,而后便通过了检查站。
铁丝网与闸门在身后远去,当车缓慢驶向建筑物旁,琼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而她看见远方的运动场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莱——」
当琼还没说完时,她便看见神田从车上跳起,一口气衝过去,接着琼愣愣地看着,那两个人几乎一起跌倒在荒土上,扬起一阵飞烟,紧接着神田破口大骂,很明显不是什么感人的相逢。
而琼也一起跑下车,像个笨蛋一样奔跑向前。
——「所以,你和神田一起来见我?透过??威胁?」
当琼被美其名为接待,实际上为软禁的形式待在小房间内时,莱尼与神田一起进来,他们三个并排在小小的会客室中,没有人看向彼此。
再次见到莱尼,琼觉得像是有一整个世纪没与对方接触过。来到苏联境内的莱尼并没有变化多少,但琼却在对方进来时,看见莱尼伸出手抹去鼻子侧翼沾染上的血跡。
莱尼穿着运动服,他背靠着墙,然后说:「你们到底怎么来的?」
「谈论这个之前,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直接不告而别吗?」神田先行开口。
琼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与对方意见一致的时刻,她点点头说:「我真的很担心。」
夹在他们中间的莱尼顿了顿,然后说:「快来不及了。」
「什么快来不及?」琼问,她试着不想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但感觉每个字句说出的瞬间,她的咽喉都分泌出某种酸质,逼得她必须吐出口。
「月球,谬尼摩西尼。」
莱尼伸出手拿了纸笔,他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开始画图:
「会议那天他们说卫星拍到谬尼摩西尼正在蔓延扩张,美国不想要让我去涉险——但要是现在不去,下次月面上或许就没有地方可以降落了。」
莱尼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圈,上面用红色的画笔标示了谬尼摩西尼扩散的位置,至今琼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把它想成类似于岩浆般,会不断冒出的液体。
「要是碰到会怎么样?」琼问。
莱尼回应:「我不清楚。」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行动里的『不清楚』,就足以构成不该上去月球的理由吗?」琼忍不住问,她甚至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我先去外面查看情况。」
神田边说边站起身打开门,而下一瞬间,整个室内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琼突然四肢瘫软,她坐了好久的飞机,还有好久的车,好不容易见到莱尼,但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却感觉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他在利用你。」琼开口:「你、你懂吗?神田,那个男人,因为只有你能记住他,所以他甚至连你酒精中毒的事都不在乎,他只想要你上月球,然后帮他解决问题!」
莱尼看过来,眼神中有着琼无法描述甚至无法捕捉的东西。对方身上也有着尘土的气味,她并不喜欢。
「没这回事,琼。」
莱尼看着她,然后说:「那是因为神田他一个人做不到,所以才需要别人帮忙,我有这个能力……」
「莱尼!」她不自觉地喊了对方的名字,琼好着急,她感觉自己手握着的不是另一人的手,而是家里的电话,她明明应该快忘掉那件事才对了,怎么越发清晰,越发令人恐惧?
父亲是怎么说的,说她是恶魔的孩子,害死了母亲,让家庭破碎。然后哥哥会告诉她那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说她挺好的,一直都挺好的。
「莱尼!」她喊着:「不是,不是那样,听着,他的诅咒跟你一点关係都没有,不要上月球,那上面很危险!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说不定美国的那些人甚至不是为你好,他们只是怕你死了那就没有人要继续做了!」」
「我知道很危险。」莱尼站起身,但他们联系着的手并没有松开:
「为此我也做了很多准备。」
「但你喝酒了。」琼说:「你说一开始只是一瓶,后来再也克制不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你很痛苦。」
「那只是意外。」莱尼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他认真地看过来:「琼,发射日期是明天,你也应该去休息一下,然后隔天就打道回府……」
「拜託别走。」琼握紧对方的掌心:「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你已经因为忘不了事情那么痛苦了不是吗?凭什么还要去承担别人的事情?不可以,莱尼,不行这样,拜託不要这样。」
「但没有别的办法。」然后,莱尼头一次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我必须现在去,琼,他的诅咒只能由我来破除,他绝对不能一个人孤独的死去,那样的话……」
莱尼突然噤声了,而琼的手因为用力而开始颤抖,她注意到有一滴液体在拇指指节落下。她一开始以为是鼻血,因此急忙往上看。
是因为什么难过的回忆吗?是因为自己再一次的踰矩吗?琼甚至也想哭出声,直到她听见对方开口。
「你不可以这样子,琼,你不能叫我不要管他……如果我不管他的话,谁来救他呢?爱葛妮丝给了他家庭,而我要给他未来……神田他……只有我能记住神田……他的一切……」
她这辈子没有看过任何人像这样静静的流泪,甚至连一点哽咽都没发出。
「就只是因为你记得住吗?」她脱口询问。
莱尼抬起头,他们对视许久,而后他轻声地说:
「琼,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脑袋像暴风雨与海啸同时肆虐,而莱尼的眼泪滴落在他们交叠的掌心。
琼无法说出自己的问句,她颤抖着,张着嘴,像呼吸不到空气,她看着对方鲜艳的捲发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就连那双绿色眼睛也是。
莱尼说:
「要是我死了的话,你会记得我吗?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