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尼。
莱尼。
对方的名字,她能够记起来。莱尼,这个名字她呼喊过好多次。琼抬起头,她看着莱尼沉思,然后说:「爱葛妮丝,那个药太伤身了,我们都清楚这点,所以才没有在使用。这不会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爱葛妮丝。
她记起来了。这是那个温柔女人的名字,她并不常说但始终刻于心中的名字。眼前的爱葛妮丝瞇着眼,像是在为了某件事情感到悲痛:「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那身边的这个人呢?这个高瘦的亚裔男人?他又是谁?
琼感觉到某种复杂,参杂着无比悲伤和痛苦的记忆翻滚,她却完全没办法从中捞起任何一点清晰的部分。她的心脏又闷又硬,她盯着那个亚裔的侧脸,大脑疯狂地阵痛,但她想不起来。
亚裔注意到她的视线,先是想要移开视线,随即又转过头,不安地问:「琼?你还好吗?」
她胡乱点头,而后耳边便传来莱尼的声音:
「我会活着回来。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确保我们两个的安全,所以爱葛妮丝,我也拜託你在地球上帮助我。」
琼看着爱葛妮丝深呼吸,然后说:「我除了答应你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几分鐘后,她来到了巨大的钢筋支架前,琼看着工作人员在这样开阔地场域内来来去去,她听见有人向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说有什么要来了。听上去像是军队?她看见男子面露难色,而后他们视线对上。
「纪录员。」
这是在叫自己。
「把他们需要的东西交出去。」男子说。
琼愣了愣,她看着自己手里的包装袋,然后转头向那名亚裔。
亚裔看着她,接着皱起眉头,他的手里拿着尚未装配的头盔。不知为何,琼有种奇怪的预感,那就是对方戴上去后,她就必须与其道别,必须目送着这个人前往属于他的旅途。
「我能离开吗?」亚裔轻声地说,声音融化于风中:「我现在走的话,回去日本,就可以跟我的祖先葬在一起。你和莱尼能记得,那就告诉爱葛妮丝和麦洛莉我爱他们??」
自由自语的对方又接着开口:「该死,你不觉得很恐怖吗?我感觉就像把莱尼给推进地狱里,谁知道那东西能不能实现愿望?就算我真成了『世界之王』,那又怎么样?要是你们全死了,那我跟从未被人记忆过有什么差别?」
「对吧,琼?」
太难以思索了——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家人,大概率也不是朋友吧。琼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但她却感觉心脏如刀割,血流如注,神经断裂,所有的思考回路都将燃烧殆尽。
——「你叫什么名字?」于是琼脱口询问。
「庆一(keiichi)。」
对方毫不在意地说,接着准备接过琼手中的东西:
「神田庆一,以日语来说,也有『珍贵』的意思在里面。」
那一瞬间,琼的脑海不再是空白一片了。她感觉有海啸般,甚至更甚于海啸的未知力量波涛汹涌而来,冲刷她的记忆。
——「看妈咪这里,来,告诉妈咪你几岁了?三岁,好棒喔,我们的宝贝已经会讲一些简单的词汇了对吧?妈咪叫什么名字?」
「神田麦穗。」
「那爸爸呢?」
「神田光志。」
「那你呢?」
「庆一!我叫神田庆一!」
那是彷如摄影机的画面,也像是照片,更像是某段突然想起的记忆。那是在漫天飞雪的日本山区,是关于某个人被夺走的存在,是关于某个人成长的故事,是关于某个人终将踏上自己旅途的起点——
直衝而来。
琼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既像认识这个人,又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她既身处于九州的山腰,又身处于达拉斯的住宅区,而后她猛地回过神。
「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
「因为妈妈跟爸爸要在这里工作喔。」那女人,麦穗如此回答:「你就好好地玩,好好地长大就好,对了,听说这附近有一户跟你年纪一样的小孩喔。」
「反正他也一定会忘记我。」
「亲爱的,至少去试试吧?」
她的皮肤经歷春夏秋冬,感官吸入了比她所度过的二十来年人生中更多的气味与感受,关于悲伤、喜悦、痛苦、不安、悸动、憧憬——
她见到了小小的莱尼,对每件事兴奋,总是讲解着某些别人都听到厌烦的东西;她见到了爱葛妮丝,沉稳内敛,在校车上读书,说着充满智慧的见解。他们的家庭普普通通,偶尔会在夏季时去度假,上学时也总是跟那个孩子混在一起。
她是在用谁的眼睛看着一切发生呢?琼不知道,她能够捕捉到某些东西,也能够清楚感受到。她看着那个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用着所谓诅咒赋予他的权力,翘课、吸菸,偷买毒品,要不是莱尼与爱葛妮丝的劝阻,或许会走上歪路。她在毕业舞会五光十色的场地中,看见那人与爱葛妮丝求婚,自信满满地说他只要有爱就足够了。
而后她看着谬尼摩西尼的原型。
那既是某种生物,却也不是生物,那是卡在黑与白之间的东西,就如同那孩子一样。琼看见那个黑发的女人走向她,然后说:
「不用写的,那可以用画的——你记在纸上的事物不会消逝。」
她看见那女人,神田麦穗将一头长发绑成马尾,穿越了鸟居,然后与一群人在谬尼摩西尼的附近写上几个琼看不懂的大字,那样的女人低声祈求,她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也许下了愿望,向某位神,或许便是谬尼摩西尼。
「如果是你的话,你想要许什么愿望呢?」麦穗曾经对她这么说过对吧?然后呢,下一句是什么?她在好久、好久以前,就见过对方了,那个瘦高的男孩,在角落百般无赖的男孩。
「有多少愿望,就有多少神。」麦穗轻声地对她说:「一个人慾望的多寡将会决定他的一生。一无所有之人将会获得许愿的权力,他的名字被交付出去,换取了一次许愿的机会——我祝福我的儿子能够拥有安稳且顺遂的人生。」
「你知道吗?这有点像『祈祷』啊。在说出『我希望』之前,必须要诚心诚意地祈求啊。」
然后几十年后的今日,他们也在尝试祈祷,也在将某些力量奉献出去。祈祷,祈求,向某位神明。那些奇特的愿望交织,最终在神田麦穗破碎的资料下重构成了当年的模样。然后,一无所有之人将会实现他的愿望,百年来的痛苦将在信仰与科学下达成和解。
琼的周围洒满白色的花瓣,她看见满脸幸福的那个人,还有爱葛妮丝在小小的教堂内亲吻彼此,她看见莱尼与对方畅谈着未来与人生。然后她听见那人轻轻地说:
「我想要叫他寿限无。长命百岁,永不遇劫,这是一种祝福啦,不要笑!」
爱葛妮丝抚摸着腹部,笑着开口:「太奇怪了啦,这样他上学时一定会被人欺负,还是叫凯勒布比较好。」
「好吧,反正我都会很爱他。」
于是她想到自己的家,想到那个称不上是家的家,她有着古怪的家人,有着不怎么好的公寓,她必须听着哥哥的鼾声起床,也必须在回家时面对阿姨的招呼,即使如此她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学会了爱人。
她想要实现愿望,想要破除诅咒,想要拥有普通人的人生。
即便她太过无力,太过弱小,连与他人分担都做不到。
她也能找到这样做的方式。
那就是祝福。
名字与祝福,诅咒与天赋,丰饶者献出,而一无所有者祈求。
那就是谬尼摩西尼。
——「琼!琼!该死,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怎么了?」
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无法动弹,琼面朝上地望着天空,而后她意识到自己躺在神田的怀中。
「她的脑震盪有可能会引发失忆症状!」一旁的莱尼喊道:「而她刚刚问了你的名字,我、我不太确定,但这会不会就是麦穗小姐所说的『最后一步』??」
琼意识到自己的周围有许多人,如果在葬礼上有意识的话,她突然觉得,或许就会是这个模样。她听见远处有枪响,她听见中校大声咂嘴,叫他们必须动作快,再拖下去一切就太迟了。琼的脸被人扶着,感觉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温暖包裹。
然后,琼知道自己必须回应:「你是所有人的、所有人的宝藏。」
但那份感情也是确实的。
这就是所谓的「降神」——
是她所能给予的祝福,是她最原始的祈求,是诅咒最终的本质——只关乎于爱。
「就算无法参与进你的人生,但我还是会在这里!我会永远记得你!无论你到了地球上的哪一个角落,甚至去了月球,我都会在这里!」
然后周围一切都安静了。琼伸出手,她捧住那个男人的脸,自己的身体如火灼般疼痛,视线像在岩浆里流淌。她无法做到的,她所承诺的那些,关于是否能给神田与莱尼幸福这件事,她或许终究只能在嘴巴上说说、只能冠冕堂皇地说着,然后又华丽地搞砸。
「所以,我一定会记住你。」
最终琼注视那双狐狸般的双眼,像是要看进未来与过去的每一瞬间。
「神田庆一,我祝福你的未来,能够平安顺遂,丰饶且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