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舒了口气,说:“小萝卜,阿婆要到法国去了。”
这个答案仿佛早在程萝预料之中。她点点头,握住阿婆的手:“我送您去。陪您住两周,等您习惯了,我再回来。”
“那怎么行,傻孩子。”阿婆抚了抚她的头发:“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忙,也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做。你还有爸爸跟哥哥呢。阿婆先行探路,等把那边摸熟了,接你过去度假。”
程萝听得心里泛起浓浓的酸楚。她摇摇头:“可阿婆,我不放心您。您比爸爸、哥哥都重要。”
“不放心,就拜托申小子送我吧。他刚才说了,如果我想去,他用小段的私人飞机送我去,路上教我讲法文,还可以陪我打游戏。”
程萝看得出,阿婆是铁了心,走的决绝,不想给她添一星半点的麻烦。
她心里更是泛酸。
阿婆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浓浓愁绪,于是笑了笑,说:“阿婆这趟回家,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有个心愿,想要小萝卜帮我完成。”
程萝立刻回答:“阿婆说什么,我都做。”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阿婆站起身:“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程萝点点头:“我跟你去。”
这是阿婆的心愿,程萝没有叫上段绪,只带了一个司机。车子蜿蜿蜒蜒行驶在公路上,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到达了阿婆给出的地点。
程萝最近有些累了,明明还强撑着,想着阿婆不久之后就要到法国去了,要跟她多待一会儿。可路上还是不免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车子缓缓停下,她也刚好醒来。她探头看了看窗外,发现这是一片公墓。
阿婆带她见的,是一位已经故去的人。
公墓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男孩子,早已对阿婆十分熟悉。但看到阿婆身后的程萝,怔了一怔,才咽下疑问,带着两人到了树立墓碑的地方。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是一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大叔,身上穿着旧版的警服,对着镜头笑得生硬,又带着些腼腆。
他的名字叫“程风”。
程萝忽然忆起了阿婆在游艇录制《金牌制作》番外期时,回答主持人问题时说的话。她愣了愣,问:“这位就是——帮您给我办户口的,那位民警大叔?”
她那样聪明,能猜到这件事,阿婆一点都没有意外。
“是啊,”阿婆点点头,说:“他帮我给你办了户口,也给了我希望。他是我心里最好的人。”
程萝抿抿唇,恭恭敬敬对牌位行了个礼,说:“怪不得,您姓宋,而我姓程。”
阿婆也跟着行礼,许久,才复又说道:“你小时候又瘦又小,吃得特别少。阿婆没带过孩子,也许是因为带得不够好,你长得好慢。所以从捡到你之后不久,阿婆就总是小萝卜、小萝卜的叫你。”
阿婆笑了笑,眯起眼睛,望向程萝时,仿佛站在她眼前的,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说:“后来到该给你办户口了,我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在字典上找好看的字眼和好听的名字。可叫来叫去,还是不如小萝卜顺嘴。干脆,阖上字典,我就想,你跟我姓,就叫宋萝算了吧。谁知要办户口——”
当时的难处一件件袭上脑海,阿婆一笑而过:“谁知想给你办户口,起名字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步骤。后来我辗转在各个部门,说破了嘴皮、跑断了腿,手续怎么也弄不齐全。”
“最绝望的一次,我在户籍科呆到了晚上十点多,人家民警同志实在跟我熬不住,让我先回家等消息。我知道,我这一回家,就等不来消息了。而且你当时才五岁多,我把你一个人锁在家里,我真怕回家看到你。我跟你承诺了,一定让你去上学,我怕我没有办成事情,你会失望。于是,我坐在公安局门口,又饿又累的,就一个人哭了出来。可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就看到一双粗糙的手,给我递了一张糖饼。我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他。”
阿婆的目光定定落在墓碑的黑白照片上。
一幕幕往事一晃而过,她缓缓说:“那天,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他说,同志,你遇到什么难处了?跟我说。”
“我跑遍了那么多部门,到处是冷言冷语。那个年代,办点事情有多难呐?可他却说,遇到什么难处了,跟他讲。”阿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平复许久,她说:“那知道听见他的话,我哭得更凶了。他就坐在台阶上,陪着我哭。到我哭得没劲儿了,吃了他的饼,才慢慢问起你的事情。那天,真是我人生中的转折点。从那天开始,他带着我到处找门路、办手续,往后的一个月,居然顺顺利利的,把所有事情都办成了。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收养证明,一个个说明补起来,你居然就可以落户了。” 阿婆转过身,抓住程萝的手,说:“小学招生最晚截止到6月份,5月中旬,我已经站在户籍科,可以正式把你的名字登在我的户口本上了。我一直没改主意,还想叫你小萝……但最后填表的时候,我没写宋萝,而写了程萝。”
阿婆重新面向墓碑:“是这个男人,给了你姓名,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听完这整个故事,程萝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问:“程先生还有家人吗?”
“没了。”阿婆摇摇头:“他是个工作狂。在分局门口碰到我的那天,是他那一个月以来下班最早的一天。他一直打光棍,分局很多人给他说和对象,他都婉拒了。后来,南方有一次发生了紧急事件,他被抽调过去支援。哪知这一去……就牺牲在了岗位上,再也没回来。后来,他的遗体被送回来了。单位追授他为烈士,可发奖牌的时候,居然一个他家里的人也联系不到。最后,大家捐款给他立了这么个牌位。几年过去,除了我,就再没人来看过他。”
程萝听后,心里压抑得不行。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不得长命呢?
她也明白了阿婆的心愿是什么,于是抱住阿婆的肩膀,说:“我会每月替您来送花、拜祭的。我会跟程叔叔说说话,您有什么想对他倾诉的,我也会替您带到。”
阿婆点了点头,站在程风的墓碑前,久久没有再开口。
阿婆走的那天,恰好入了冬。程萝穿着长长的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跟阿婆都裹得像个小粽子一样。
程萝又努力了很久,阿婆始终没有松口,直说让申禹送,说什么也不让她过去。阿婆惯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有这一次,强硬得不像她自己。程萝知道,阿婆是不忍心拉长与她道别的战线,长痛不如短痛。
当天,申禹按照约定坐私人飞机送阿婆去法国。段绪、林山河、林瑞阳都到机场去送她。
收拾东西、准备行程的这段日子,阿婆每天都要跟他们几个嘱咐,程萝爱吃什么、讨厌什么,平时的作息是什么样子。即使知道他们是她的爸爸、哥哥、名义上的所谓未婚夫,她依旧控制不住地喋喋不休。
今天,几个男人像约定好了,谁也不说话,远远跟在程萝和阿婆身后。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阿婆带着程萝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外面一架架庞然大物有序调动,长长叹了口气。
“小萝卜,”阿婆拍了拍她的手,说:“其实那天的故事,还有一半,阿婆没有讲完。我本来不想讲。可今天,觉得告诉你也无妨。”
程萝点点头:“阿婆,你说吧。”
阿婆酝酿了很久,说:“你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程风来家里看我。自从你上了小学,他总是过来,有时送点粮食,有时送几个本子,东西送到了,他通常坐都不坐,就走。他知道,我自己带着一个非我亲生的孩子,日子本就不好过,邻里邻居的,更是容易传出话柄。所以每次他都穿着制服过来,像包联慰问困难群众一样,给咱们送东西。可有那么一回,他来了以后,吞吞吐吐地半天都没走。到最后,他实在被逼到那份上了,一咬牙一跺脚,问我,要不要跟他搭伙过日子。”
程萝怔了怔,没想到热心的程警官,居然跟阿婆还有这样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