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柒】
屋外不远处,侍婢托着衣物,贴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轻声问说:“小公子进沈将军的屋子,殿下不让奴婢们拦着,是为何?”
英宇泽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虽经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属籍,但无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数年来只能以小公子称呼之。
英嘉央望着屋中,良久后亦轻声回她道:“宗姓虽为至高,然血脉方为至亲。他二人既为亲生父子,又何必拦着不让相认。”
……
英宇泽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回头去看,然后眼内闪现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丢下沈毓章,转身向后小跑了几步。
“娘,娘。”他扯着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唤她。
英嘉央将手里的衣物搁下,顺着他拽扯的力道弯下腰靠近他。
英宇泽很是期待地,同时又很是小心地,贴着她的耳侧,以小得几乎要听不清的气声说:“娘,我问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
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后温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后脑,亦以同样的气声在他耳边说:“去叫吧。”
“真的?”英宇泽小脸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兴表情。
英嘉央唇角挑出一点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她再度抬眼时,对上了沈毓章的目光。
沈毓章仍然维持着先前单膝跪地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母子之间短短的一段互动,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湿意难抑。
英宇泽扭过上半身,眨了眨眼,试探着小声叫了一下:“……爹爹?”
沈毓章的身体明显地一震。
他被这突如其来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悦冲击得几乎维持不了自己的姿势与神态,撑在膝头的手紧紧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断。
他的嘴唇翕动数下,没能出声。
然后他迅速地放弃了说话,面朝小男孩,顿着点了一下头。
英宇泽看清,满脸喜悦,兴奋且雀跃地向他冲过去,一头扑进他怀中,以稚亮的声音又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毓章一把抱住他。
他的手有些发抖,但极郑重亦极珍视地,将孩子抱得紧紧的。
他抑制多时的情绪于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堂正的出口。他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发顶,然后将孩子松开了些,抬起一只手,缓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仔细地将孩子看了许久后,又再次将孩子一把拥入怀中,抱住他站起身来。
这男性独有的坚实胸膛与力量令英宇泽感到新奇,他睁圆了一双眼,两只小手扣在沈毓章肩头,惊喜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这一连三声的爹爹,令沈毓章饱胀的心口如被车石碾过,欠愧之情又深数分。
他越过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
她站在原处注视着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时已尽通红。被他这么一望,她垂下目光,转过身去,过了许久,才转回来。
再转回来时,她眼睑潮润,而神色已恢复如常。在孩子面前,她仍然维持住了作为一位母亲与一位皇族公主该有的仪态。
英宇泽被抱着,很是乖巧,一动不动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窝处。过了一会儿,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头,开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
这话沈毓章与英嘉央都听清了。 二人都没有立时回答。
片刻后,二人又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英嘉央说:“你爹爹受伤……”
沈毓章则说:“好。”
这一字便截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英嘉央瞥他一眼,脸色有些无奈,又带了少许令他感到久违了的嗔意。
沈毓章微微牵动嘴角。
时隔六年,他终于露出了自从与她再次相见后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
屋内只留了盏角灯。
英宇泽躺着,身上搭了一条小薄被,手指勾着沈毓章的大掌不松开。
沈毓章则坐在榻边。
因不知该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只能借着昏蒙的光线,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看孩子的容貌。
好在英宇泽并不需要他来哄。
大抵是太过于沉浸在“我有爹爹了”这一股极大的愉悦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没有睡着,闭着的眼睛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偷偷睁开一下,确认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还在身边。
沈毓章看着他这副小模样,有些好笑,又极为心疼。
为人父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此刻还没有十分丰足的体验,然而与孩子相连的骨血,却令他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举一动牵着走,是何等既满足又忧虑的感觉。
掌心被英宇泽的小指头轻轻挠了一下。
沈毓章扬眉。
英宇泽扭过小身子,睁开眼,一脸期冀地说:“以后就有爹爹带我去骑马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头,说:“爹爹还可以陪我读书,给我买好吃的,和我一道玩。”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动,唤得沈毓章的注意,说:“等我长大一些,爹爹再带我去军营里,我想看看爹爹是怎么当将军的。”
说完这些话,他心满意足地又将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闭上眼。
沈毓章看着孩子,心口沉了沉。
他没有出声去答应孩子的任何一个要求。
因这孩子并不单单是他与她二人的儿子,更将是大平万民不远将来的皇帝。
孩童可以任性索求,然而帝王却需克己以为天下之表率。
沈毓章低眼,拇指摩挲过孩子细嫩的手背。
这只手是那般的小,不知还需过多久,才能够强势而有力地握住御笔,亲自处分这天下万事。
…… 天亮后没多久,屋门被侍婢自外极轻地打开,英嘉央蹑步走了进去。
晨曦尚未布入此处,床榻之间昏昏暖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睡得正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