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曾离去。
她站在遥远的山头,听见震天的呐喊声、鼓声。她知道,那里面不会有他的。
他即使不能呐喊,可高高扬起的红缨枪,便足以号召全体士兵为国,为民捐躯。
后来,她听说,那日城门被南夷破开。
后来,平南王率领众军,又将失守的城池夺了回来。
大军凯旋,已是来年开春。
这是数年以来,真正地大败南夷。
所有城门打开,迎接浴血归来的大军,皇帝下了皇撵,身后排着长长的仪仗队,亲自站在阵前远迎。
她站在人群里,微笑不语。
她知道他看到她了。
自那日,他被封为“平南王”,封地遥远。
好在,作为被疼爱的皇子,不必年年待在封地。
不久后,是大喜之日。
平南王迎娶兵部侍郎的小女儿。
男低娶,女高嫁。
京城中的达官显贵,豪门望族,皆来参加平南王的婚宴。
时年,他二十三,便已战功赫赫。
洞房花烛夜,烛影摇晃,熏香浅淡。
她坐在床沿,待他用秤杆挑起红盖头,便抬起如漾着秋波的眸子,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燃的香,是她爱的;人,是他爱的。
他常年用兵器,指头磨得粗粝。然而他手稳,敬岳父岳母时,端着的茶始终不曾洒出半滴。此时他褪去她嫁衣,也是分寸不乱,稳重如山。
他压下,一片阴影落下。 她想起在南疆看到的苍山,连绵巍峨。
*
她被御医确诊为喜脉时,他还未下朝。辰时下朝,他遇上守候多时的小厮。
小厮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夫人,夫人有身孕了!
他大喜,匆忙拉过小厮的马,快马加鞭赶回府内。
她躺在卧榻上,微微笑着,轻抚着肚面,神态安静柔美。
看见他,她抿了抿唇,说,我们有孩子了。
素来冷静,阵前饮血的平南王,此时此刻,听闻妻子有孕,激动得难以自抑,双手捧着小妻子的脸,用力地吻着。
父亲与大哥来看望她,她正被他环在怀里,柔声哄着。肘边摆着精致的珍肴。
她笑得像个未嫁做人妇的孩子。
父亲一生饱经风霜,而大哥在嚣张跋扈的郡主房里委曲求全,见她如此被当作掌中宝,口中玉,亦都是心中安慰。
自平南王妃有身孕后,平南王一下朝,便直奔王府,代了小婢小厮的职责,屈尊降贵地,整日服侍他的娇妻。
待她小腹日益隆起,连路都走得困难,平南王甚至抱她在府中走动。
下人都道,王爷是把王妃捧在手里宠的。
传到皇宫,连皇帝也是无奈地摇摇头。
京城里哪个女子不艳羡她?
然南夷领袖不甘,整军两年,又再犯边关。
产房里,她声声嘤咛,像是刀刀割在他心尖上。
宦官再三催促,他心焦不已,示意:再等等,再等等。宦官看他眼中流露的担忧焦虑,终究不忍,便束着手站在一旁等候。
心在油锅里滚过一遍又一遍,稳婆终于抱着孩子出来,嚷道:是小郡主!
他匆匆抚了把孩子的脸,不顾阻拦,野蛮冲进产房,看着妻子苍白的面孔。
她脱了力,狼狈不已,床上也未得收拾,一片狼藉。他俯下身,怜惜地吻了吻她满是虚汗的脸。
辛苦了,夫人。
她虚弱地朝他笑笑。
*
三个月后,平南王再次率三军出征南疆。
孩子刚过百日,还不会唤爹爹。战事告急,连孩子的百日宴也来不及办。
他对母女俩满是愧疚,最后,他紧握了下她们的手,铿然转身。
金戈铁马,终难放下。
她摇着孩子的胳膊,逗了她笑,笑着笑着,忽然泪如雨下。 奶娘上前接过小郡主,她怀里一空,心里也似缺了一块。
来年,边关连连传来捷报,平南王英姿飒爽,频频击退敌方。她松了口气,不管好坏,人活着就好。
过数日,又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即将将班师回朝时,最后一战,南夷将领视死如归,砍伤平南王手臂。南疆地处荒凉,天气恶劣,平南王并发炎症,恶疾缠身,到底没救过来。
他去时,张着嘴,想唤谁,却无人能懂。
朝上一片哀声,向来杀伐果决的皇帝,竟也一时发不出声来。
她知道,他是想唤她。
夜里睡前,她含着泪,面如死灰,不吵不闹。父亲担忧,陪了她许久,直至日落西山才离去。
屋里的香,是婢女点的。她嗅着那香,想起他。入夜,他与她缠绵,香如丝般紧紧缠绕着彼此。窗缝漏进月光,灯焰噗嗤噗嗤地闪。
香能燃一夜,隔日,他总爱抱牢她,深嗅她身上染着的香味。
她拥着锦被,心想,这香,大概是他弥留人间的最后一缕魂了吧。
不然,也不舍得久久不曾离去。
她睡得不沉,醒来几次,又是以泪洗面。
你身葬南疆,魂可曾归故里?让你瞧瞧,我却心难安。心难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