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城郊那户农人和城主家一门远方亲戚世代为邻,当初两家祖上互有恩德,你救我于危难,我送你一半田地,传到如今这一代,一家心血来潮,要收回那一半土地。”
“为何?”
“那人言,家中树木茂盛,早已过界,树荫遮盖的地面当然也是他的。一日当中,夕阳西下时,树荫最长,以此时为准。”
周迟乐道:“依我看,不如为受欺负的人雇一帮打手,趁深夜,四下无人,砍掉那树,自然药到病除。对面敢闹,就用那树给他钉两口棺材,请他们去阎罗殿找人评理。既然要私了,那就私了罢,对付无赖之人,要用无赖的手段。”
“实不相瞒,我想过这样。”韩敬垂眸道,“可今日报复了,明日呢?我听闻,他们代代居住在此地,从前也没有这样的风气,而今世人攀附权贵,彼此压榨。长风过境,降下雨露,催生麦苗,但对一片旱地来说,终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想个功在千秋的法子。”
“你希望我家弟弟出面,让城主误以为是将军给他施压,这就是功在千秋?”
韩敬眼神坚定:“是。”
“你有没有想过,我家弟弟会招来他人嫉恨?沈将军也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想过的。”
周迟望向韩敬的眼睛,道:“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向我家弟弟道歉。不管何种原因,你都不该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卷进来。”
韩敬蹙眉思索。耳畔的长风止息,他终于道:“我会的,如你所言。”
“多谢。”周迟展眉,道,“我有一问,想请教师兄,和这件事情无关。韩师兄,你有哭过吗?”
韩敬道:“有。”
两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周迟道:“敢问何时何地?因为何事?师兄如何看待?”
“旧历三年末,十二月廿三,未时,都城,韩家老宅。”韩敬道,“因家中长辈之间发生龃龉,我泪流不止,我记得,哭了恰好一炷香时间。哭泣伤神,也伤心力,人生在世,精力有限,不如匀出时间做其他事情。”
周迟在柳树街口下车。
阿六不在,她顺利进入柳树营,摘下一走动就轻微作响的发钗,无声地潜入李承业所在的营帐。
李承业躺在床上,毯子盖到胸口。
周迟握紧袖中的簪子,脑中闪过十几种李承业的死法。只要这个人一去,沈将军就会培植其他人,他大有可能收周江澜做义子。比较容易的是直接刺进心脏或喉管。
李承业感觉眼前有团模糊的黑影,睁开眼,心里一惊,周迟的脸靠得真近,又是一副茫然无辜的眼神,简直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李大将军。”
李承业揉了揉眼睛,开口道:“你是为后天秋狩的事吧。到时候我也在,不过你和阿柒也要好好照看将军。”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有男人的侵略性,且他毫不掩饰这点。
“你不是伤没好全?”
李承业斜睨她一眼,这姑娘看起来竟然想好好说句人话的样子。
“是,所以现在休息,养精蓄锐。”
那四个字,周迟又有点想歪。她实在太容易曲解先辈留下的文字了。
“走了。”
“哎,等等。”李承业面色为难,“你是不是喜欢看春宫图?”
周迟怒道:“你胡说什么?”
李承业道:“不管是不是,你都最好做个准备。你不知道吧,李一尘昨天回江城,我奉将军命去接他,他悄悄找我要春宫图看。哎,我真奇了怪了,他想女人,不会自己找一个,多得是想睡他的。哈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很好笑。”
“接着说。”
“我有一阵住在将军府上,他那藏书楼我去过。桌上有书,我碰巧翻了一下,竟然刚好就是,我就给李一尘送过去了。他当着我面翻开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就变了,能把人吓出病。我估摸那第三张纸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哎,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好。”
李承业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周迟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这是惊到灵魂出窍的表现。
周迟把这些事情抛到一边,问李承业:“李大将军,我有一个问题。你有哭过吗?经常哭吗?”
周迟以为他会像周江澜一样答“男儿有泪不轻弹”,岂料李承业撩起眼皮看了眼穹顶,道:“现在没什么值得哭的事,十五岁刚拜在将军麾下那年倒是经常哭。将军教我正统的枪法前,我练过别的武功,什么旁门左道,十八般武艺,多少都会一点,也挺有脾气,到了兵营就不好使了,习惯拗不过来,练不好枪,被别的新兵说出招狠,不道义,我也恨,好多次都想宰了他们,就那时候,晚上躲在没人的地方偷悄抹泪。后来想通了,那时候我也不算个东西,凭什么要别人顺着我。”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周迟也跟着笑。她有一刻忘掉了李承业招致的无妄之灾。两人真真正正地握手言和。
“哎,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今天有羊汤。”
周迟没有回应,她安安静静的,眼神飘忽,如江上四散的浮萍。
她心想,李将军啊李将军,总还有没解决的事情。你背负了人命,将来黄泉路下,记得洗干净脸,让紫芸碧芸两姐妹能找着人报仇。
她最后说道:“伤哪都行,别把脸伤了。”
周迟说完这句就出去了。
李承业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一路移动,紧抓不放。他从她的言语听出几分晦暗不明的赞扬,这赞扬来自周迟,有些幽幽的诡异,也让他高兴。
他捂着眼睛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