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刻多钟,渐渐停了,凉意紧随其后缓慢入侵。今夜过去,江城一年的时光开始收尾,众人各自忙碌,待添新岁。
周迟从望江楼后花园出来之后来到主楼,她在这里喝过酒,那时周江澜也在。小道童奉上汤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江上,那里黑魆魆一片,像随时会冒出来几个鬼影。他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姑娘的裙摆,心里默默地想,还是姑娘好看。
周迟喝干净药,侍女拿出手帕为她擦拭嘴角。
“李道长说,明早还要再喝一次。”
小道童把一个青色瓷瓶端给她看。
周迟谢道:“让我家侍女收着吧。”
她的情况还是不太妙,除了看窗外,不知道能看哪里。混乱的王宫曾经是她的心魔,药力催发,许多过往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那些画面还能自由地影响她身边人,侍女在她看来身子是裸着的,黑的发,雪色的肌肤,皎洁如月,这实在不可思议。
小道童退出房间,撞上一位穿布衣的军士。军人的气质一向好辨认。这人和李道长身量差不多,他需要仰着头看他。
李承业与小道童说了两句,推门进来,对周迟说道:“将军派我接你回家,小七也在外头等你。”
周迟闻言,不再多留。
“他回来了?怎么不让他过来?你留他一个人等在外面?”
李承业看了眼周围,说道:“不合适。”
因着这句话,周迟对李承业稍微改观。细节可见人品,他不怂恿周江澜胡来,倒有几分兄长的风范。
这也是周江澜的天赋。他总是让他身边的人想要保护他。
李承业避开献酒的女人,追上周迟。
他压低声音问周迟:“他没难为你吧?”
“你弄清楚。”她悠悠地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有我为难他的份。”
周迟屏气,和缓地将那口气呼出去,再轻轻吸气,如此反复。她必须冷静。
纱罩里是跳动的火焰,墙壁上两道影子,一高一低。窗外夜雨连绵,长街无人,天地俱静,似乎适合上演一出凶杀案。李一尘的表现十分应景。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他有些难过,“我以为你会支持我。”
周迟从不仰头看人,对着李一尘时依然故我。李一尘居高临下,在他眼里,周迟乌黑的瞳仁底下翻出一点白,这很失礼。他拿剑指她,也一样失礼。周迟刚才的恨太强烈,令他几乎体会到她的杀意,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回想,是他昏了头,她言辞有些过分,这没什么,她总需要找个机会宣泄出来。
李一尘收剑,银白的剑身如一泓泉水入鞘,合上的那一刻铮然作响,余音震颤,薄而清脆,极快地刮过两人的耳朵。
“丞相请我回都城。”
周迟明白他说的丞相是谁,应道:“你怎么想?”
李一尘端起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他不在意地饮了一口,道:“都城那边我不担心,只是江城到都城,怕是一条不归路。”
周迟差点笑出声。
李一尘道:“恨我的人固然多,恨你的人也不少。”
”什么意思?
“沈时应该很不喜欢你。仙宫建造之时,不止都城近郊的山林,江城也深受其害。这里雨水多。五年前沈时带兵南迁,路遭洪流,差点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周迟呆住了。 李一尘很满意周迟的反应。他从桌下取出一卷画,抚过画轴,似在追忆什么,眼里的情绪静静的。黑夜在他身边凝滞。
“你十岁时画的图,我还保留着。可惜仙宫不在了,恢弘气势,只能从纸上得见。”
“扔了吧。”
“阿迟,你不明白。我平日很喜爱将你画的图和江城城防工事图合在一起看。沈时如果死在五年前来江城的路上,也就不会留下这般有趣味的东西。”
“你别说了。”
李一尘接着道:“书院也不会太看重你。如今的丞相曾经犯事被逐出书院,至今不曾取得师长谅解。他养伤时闲来无事,看到书院学生写的文章,忆起从前。他现在有了权力,和从前大不一样,书院那帮人耿直,希望别见血光。”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不想你烦恼,要是沈时和书院出事,你该多自责。”李一尘笑道,“还是修道好。你父王是我的知音,比我的同门、比李家的人都强。”
周迟冷笑:“别拿他跟那些人比。”
李一尘失笑,他并不认为周迟在冒犯他。她的狂妄也有几分可爱。
他想起李家的事,道:“不知怎地,李家人人都在催我结婚。”
“那就结。”
“我不想结。”
“那就不结。”
李一尘沉默了一下,道:“我想和你结。”
周迟摇头,远离他,道:“您太可怕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笑容回到李一尘的脸上,竟然有几分发自肺腑的真诚。
他温柔地说道:“那件事,我可以原谅你。三天后我来接你。我们回都城之后,我会尽快给你身边那小少年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们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