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李一尘消失了。真的李一尘则更加虚假,亲近他有如叶公好龙之举,他只适合被当成神像供起来,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他自命不凡,有可能会嫌信徒的香火脏了他的衣袖。
风还在吹。
周迟想把窗子关上,往下拉纱窗时遇到一股外来的阻力,她凑上去瞧了瞧,修长的手指,似竹节坚劲,指甲粉嫩,一看就是周江澜。
她又把窗子支起来,道:“你来做什么?”
周江澜隔着咫尺之距甜甜一笑:“姐姐。”
倒是毫不避讳。他明明是偷着来的。
周迟问他:“你每回来都走这里?”
“是呀。”
周江澜揭开窗子,一手向上抓住窗檐,腰背使力,猫身进来,动作行云流水。
窗下恰好是周迟的书房,他合上窗,把清冷的秋风关在外面,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周迟拿开白玉镇纸,搁在一边。周江澜一眼就瞧见周迟的草稿。
他从身后自然而然地搂着她。
周迟与他紧密相贴,想回头看着他说话,见他离得极近,又不大自在,于是立直身子。
周江澜已然知晓周迟在想些什么,他两臂收拢,紧了紧她的腰,指着那几道线的终点,说道:“最下面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指的是周迟没写出来的名字。
周迟握住他的手:“周某人。”
周江澜腾出一只手,把他和周迟两个人的名字都写上去。
他搁笔,道:“周某人当然要和你在一起。”
他自认为这句情话说得非常好,低头看周迟。周迟没什么反应,顿时让他生出挫败感。
他晃了下周迟的身子:“姐姐?”
周迟在他怀里抬起眼睛看他:“都城的仗打得够久了,是时候考虑接下来怎么做了。要是那帮人都不肯妥协,就只能寄托于外来的势力。江城有兵,有书院,不受腐旧的教义荼毒,老太守颇具威望,还有以韩敬为首的一众前朝旧臣之子。你信不信,江城会成为撬动天下的一块顽石。”
周江澜应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游商路过,他们要镇上人掏钱买他们的东西时也是这么说的,吹得天花乱坠,比唱歌还好听。我想想,好像是,西域奇药,包治百病,活人不受煎熬,死人永不疲劳,半死不活长生不老。”
周迟瞪大眼睛,道:“这怎么能一样?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且问你,江城兵力几何?”
周江澜道:“亲兵七千,余下的就不知道了。沈将军身边的统领都不少,依江城的体量,怎么说也有数万之众。”
周迟略算了算,道:“除了从都城带过来的,这几年他在江城也有扩建军队,像李承业,就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剩下的你不知道也正常,谁家爹喜欢把家里财产告诉他的孩子。哦,你没有爹,你不懂这些。”
两人的呼吸皆是一紧。
话一出口,周迟就后悔了,她这副皮囊之下埋了无数火雷,一不留神就踩中引线。曾经有人骂她不会说人话,她不当一回事,现在尝到了苦果。
她将宣纸叠好,悄悄留神她家弟弟的反应。她只想到把情绪推给周江澜,他不在意过去的伤痛,大概也不会在意她的无心之语。
周江澜沉默着,突然禁锢住她,把她压倒在桌上,撞得她一声惊呼。他拉下她肩膀的衣服,埋首在她脖颈啃了一大口,牙齿发狠,咬得重且深。他的狠劲不会停留太久,咬伤周迟,他也心疼,默默地舔舐他留下的牙印。
他喃喃道:“姐姐,话不能乱说。”
周迟容不得被人教训,想远离他。她的愧疚持续不了多久,散得也快。他咬得她固然疼,可身体相互挤压之间,她察觉他慢慢硬了,顶在她背后,有些危险。 她想了想,侧头奉上红唇,用母性的温柔安抚周江澜,亲得他神魂颠倒之际,顺利推开他。
周江澜还想继续亲下去,她避开他发情的身体,道:“我也没有爹啊,你有什么好气的。”
周江澜道:“我不气了,你再亲亲我。”
他话说得轻巧,反而令周迟心虚。她生硬地转过脸,一言不发。
周江澜心情微妙,他的姐姐不想说话,但他要逼她说。
他问周迟:“我把你当最亲的人,不敢伤害你,你呢?你怎么看待我的?”
“你?小蠢货一只。”周迟顺着周江澜给的台阶下,点了下他的眉心,拉着他的手来到自己胸口,认真说道,“你好像很喜欢这个,你就是这样,看起来单纯无害,脑子里全是色欲。”
周江澜没想过她会这样说,眼皮一跳,看向她前胸。她的感觉没出过差错。他和她一碰面就把她浑身各处看光了,给她喂粥,舔干净她嘴角,也算是一早就亲过了。他还做过无数关于她的春梦,实在很难否定她的说法。
他手掌收拢,覆住那一侧胸脯,刚想捏一捏,周迟灵巧地旋身一避,拿起烛台往内室走,边走边说:“可我喜欢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对周江澜来说,爱欲先行,而后才是脉脉温情,最近他体会到占有的感觉,也明白了和爱人互相拉扯的乐趣。而周迟则是喜欢和他的相处,越相处越舒服。她觉得这不公平,但暂时没想到什么法子。
她拉周江澜坐在铺着柔软毛毡的地上。
周江澜明白她的意思,抱着她,与她额头相抵,由衷地说道:“你总说我对你毫无保留,可最重要的话我都没说。姐姐,我一直庆幸,幸好当初我遇到的是你。”
周迟突然哭了,喉头一酸,眼泪就往外涌,来得又急又凶。她今夜总想哭,偏偏流不出泪。到此时她才知道,她每回哭都是因为感受到实在的温暖。
周江澜有些慌:“姐姐?”
周迟抽噎着,声音一颤一颤的。
“阿瑛没了。”
“什么?”
“她走了,不在这世上了。”
“徐瑛姐姐?你怎么知道?”周江澜逼她看着自己,“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别乱说话。”
周迟哭道:“你来之前,就在这里,她的魂魄提醒我小心火烛,她救了我一命。”
引魂香药性彻底散去的时候,她接连见到阿瑛和李一尘。那的确是永远的告别,像是亲近之人要离开她,最后一次保护她脆弱的一面。她喜欢阿瑛,也喜欢王宫的李一尘。她把过去未来分得非常清楚,那时她在王宫,的确需要一个人陪着,做她的师长,解答她各种奇怪的问题,如果能重新选择,她依然会和那个时候的李一尘做朋友。
周迟想到什么,又破涕而笑,笑得身体都在抽搐打颤,伏倒在周江澜肩膀上。
“你太好玩了。前几天我们在藏书阁,你翻开春宫图,把那诗念出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你竟然还评价,写得很可爱?哪里有你可爱。”
周迟笑了一阵,气喘吁吁,笑完又哭,疯疯癫癫的。
“瑛瑛没了,她离开我了。”
周迟伤心欲绝。她的朋友走了,从前性情温和还心怀苍生的师父也一去不返。
周江澜训她:“你这家伙。明日带你去看看,你放心呀,徐瑛姐姐不会不在的,她怎么舍得。”
周迟摇头:“是,你说的都对,但我知道,她不在那里了。”
周江澜陷入沉默,周迟可以发疯,可以哭,可以笑,不可以逃避自己。
周迟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信我,你也不信人有魂魄,那你凭什么信那寻芳镇的赖神仙?他说我们姻缘天定你就相信。难道有好处你才信?” 周江澜道:“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想和徐瑛姐姐说的话,可以先告诉我。”
周迟道:“告诉你有什么用?她听得见?人没了,什么都没了,一了百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