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赤崁古楼(2 / 2)

日月重光 澐杰 5267 字 7个月前

    离开了大天后宫,买了门票进入赤崁楼园区。荷兰统治时期,这里建起了一座西式堡垒,成为普罗岷遮城的行政中心;明郑时期,郑成功以此城楼为承天府的署衙,仍是当时台湾政治与经济的中心。

    东寧王朝降清之后,由于连年兵燹造成原来的承天府楼倾墙颓。直到同治初年,据说为了镇压荷兰人所留下的邪气,于是兴建「大士殿」于城基中央,主祀观世音菩萨;光绪年间中法战起,为了不让法军据此城基建城筑堡,台湾知县沉受谦奉命拆毁城基与大士殿;次年移建「蓬壶书院」,并在书院后方兴建「五子祠」,以及在城基中央兴建「文昌阁」与「海神庙」;再隔年,台湾巡抚刘铭传于文昌阁前重建大士殿。又一个被政治土壤给沉积的案例。

    除了古井地道与宝藏传说之外,据说郑成功曾在赤崁楼藏有大量军械,但康熙年间朱一贵起事时,曾开啟军械库,却发现里头仅有少数早已锈蚀的破刀残剑。或许台湾入清版图后,那大批军械已被运走了吧!

    今天非是假日,造访赤崁楼的游客并不多,只有两、三个参访团体,其中一个还是国中学生的户外教学活动。一走进园区大门,目光首先被楼阁前的九座石碑所吸引,但我兴趣的并非石碑,而是每道石碑底下的龟形神兽,此兽名为「贔屭」,是九龙子之一。相传龙生九子,但每一子皆不成龙形,并且各具喜好与习性,贔屭状如龟形,性好负重,所以其形象常被用于驮负碑石。

    面向楼阁,右侧一座郑成功受降塑像。几年前见此塑像时,荷兰人还成跪姿;今日再见,竟然站了起来。这一跪一站之间,据实呈现了郑荷议和当时,郑成功答应让荷兰人尊严离台的宽宏承诺。

    往左经过楼阁西侧,走道旁陈列多件石器,其中一座位于城砦原始入口的石马特别醒目,那正是何昊雄教授提起过的郑其仁墓前石马,断足部份早已重塑。石马旁则有数颗「技勇石」,方石左右凿孔,便于手举以锻鍊臂力,大概曾是郑成功用来选拔铁人的「武科石」吧!

    荷兰的城砦遗跡,仅馀城基与稜堡的残垣断壁,城基之上现今建有海神庙与文昌阁,城基西北侧则是蓬壶书院,整座赤崁楼结合庙、阁、书院等不同建筑风格于一体。

    海神庙与文昌阁之间,就是昨晚何昊雄教授与陈文钦教授谈论到的那口古井。由于安全考量,井口已被封上强化玻璃,但游客仍得以经由透明的封盖一窥井底,几位国中学生就正弯身朝着井里头看。

    我闭上眼、面朝下,伸长脖子将头探到井口上方,然后股起勇气睁开双眼,但下一秒却又立刻闭上眼将头缩回。井里的幽暗深黑之中又再度浮现那幅令人作呕的画面。

    (不行!我还是克服不了那个恐怖的经验!)

    父亲的故乡在金门,服完兵役后就来到台湾讨生活,并在台湾结婚生子,从此定居台湾,只在年节返乡祭祖并探视祖母。在我小时候,金门仍是战地,往来台湾本岛的交通并不像现在这般便利,所以父亲总是单独一人回去。直到我九岁那一年,为了奔赴祖母殯丧,我才首次在金门度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那时候金门的基础建设还相当不完善,老家琼林村的道路都还是泥土地面,一下雨不但泥泞不堪,还混杂了家禽的排泄物,与现在漂亮乾净的红砖道相比,真是有如天壤之别。

    现今的金门,早已从战火的炼狱蜕变为人间的天堂。但在那时,连淡水都稀少得可怜,家家户户普遍都得靠凿井汲取地下水,才有足够的淡水可供使用。

    有一天,村子里的人感觉从某口井里所汲取来的水总是有股怪味,几位街坊邻居于是决定相约前往那口井去一看究竟,我也跟着父亲前去凑热闹。到了现场,一伙人围着水井议论纷纷,个头矮小的我也鑽过人群探头往井底瞧,井底深邃漆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有位邻舍拿来了手电筒,往井底一照,瞬间我被眼前出现的画面给震摄住。虽然父亲的大手立即矇住了我的双眼,但仅仅是一秒鐘的时间,那个画面从此深烙印在我心中、难以忘怀,形成一股无法磨灭的恐惧。

    一个浮肿腐烂的尸体,浸泡在井水中载浮载沉,张开的嘴巴以及只剩窟窿的双眼,不断有白色蠕动的蛆虫鑽进鑽出。原来是一名适应不良、又遭逢女朋友兵变的士兵,在此投井自戕。从此之后我对古井產生了一种恐惧,只要我从井口往黑暗的井底下瞧,这个画面就会出现在井里的那片黑暗之中。

    「你怎么了?」毓璇问。

    见我突然缩头闭眼的动作,而且还不断地深呼吸,毓璇趋前关心。

    「没事,只是想起令人不舒服的经验。」我说。

    我向毓璇聊起了小时候在金门那段不愉快的经歷,边聊边登上文昌阁。

    走上狭窄的木造楼梯,来到文昌阁的二楼。这层楼供奉「魁星」,手握墨斗、面容如鬼,还真是以「魁」字来雕塑形象呢!

    来到阁外西侧回廊,夕阳斜暉筛过回廊栏柱,在回廊地板上投射出长长的一道道栅影。

    从前这里往西便是台江内海,海潮可直达城楼之下,登楼远望,可遥观内海尽头的王城。向晚时分,半没入海面的落日映照出砦墙堡垒的黑色剪影,彷彿王城就沐浴在夕阳红光之中,因此过去曾有「赤崁夕照」的美景之说。

    如今台江内海淤积成陆,此刻我倚着栏柱往夕阳的方向远眺,只见建筑物櫛比鳞次,错落在曾是台江内海的区域上,颇有沧海成桑田的感触。

    走到文昌阁南面,我凭栏俯视着底下那口井,然后抬起了头,视线往前延伸向远方。

    「你在看什么?」

    毓璇看我望得出神,出声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如果那口古井内真的有密道,那会通往那里?以前从这里往西就是台江内海了,与安平古堡之间是一片汪洋。就如同何昊雄教授所说,以当时的技术要开凿一条海底隧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密道不是通往安平古堡,那到底通向了那里?」我说。

    毓璇听我这么一说,「噗嗤」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竟然会相信这么荒诞的传说。

    「你真的相信古井里有密道啊?」毓璇问。

    我可不认为「古井里有密道」是荒谬不可信的事,虽然陈文钦教授也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但我相信何昊雄教授,既然他认为有其可能性,就绝不只是无讥之谈,纵使目前并没有任何可信的证据。

    我不想在「古井有无密道」的议题多做争论,赶紧转移话题。

    「关于天地会手札里那段描述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的文字,你有没有什么看法?」我说。

    毓璇是中文系学生,或许对文字的敏感度较高,我不只单纯想转移话题,而是想听听她对这段文字有无其他解读。

    「那段文字写得很白话,字面上的意思也很浅显易懂,都只在阐述郑成功三代对台湾的经营,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某个地点的描述。『承天擘海』,擘有策划、处理的意思,『承天擘海,威镇东南。』是说郑成功承奉天意、经略海上,威震东南海域。接着写延平三世开闢台湾、护明皇祚。然后『拓土七鯤,建兴圣庙。』两句则分别描述郑成功与郑经的功业。七鯤身的开疆拓土,象徵郑成功于台江内海兵战荷军、收復台湾,『建兴圣庙』则指郑经时期建孔庙、兴礼教。最后述说郑氏三代忠魂受到万民的崇拜与祭祀,这里确实转折得有些突然,前面都在阐述郑成功三代的丰功伟业,但写到兴建孔庙之后却突然笔锋一转,说什么残躯永远伴随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毓璇说。

    毓璇的看法与我相同,昨晚第一次听到这段文字时,对于最终那一句,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不过倒过来想,如果前面这一段文字真是描述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安葬地点,那么最后这一句反而是再合理不过了。写下郑克臧夫妇的长眠之地,然后说他们的遗骸与灵魂在该地享受万民祭祀。」我说。

    「可是后人都不晓得郑克臧夫妇遗骸安葬在何处了,那来得万民崇祀啊?而且就前后文连贯来说,最后这句可不一定单指郑克臧夫妇,更像是在讲郑成功与郑经,又是孤臣、又是忠灵的,而且前文描述的功业大多完成于郑成功与郑经这两代。」毓璇说。

    我完全同意毓璇的看法,与其说这段文字描述郑克臧夫妇的埋葬地点,不如说是两代延平王的长眠之地。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最后这一句还有个奇怪之处。依据民间习俗的说法,人有三魂,分别是主魂、觉魂与生魂。人死后生魂消灭、主魂会再入六道轮回,至于主导感官、记忆的觉魂则被引至牌位供奉。所以墓地埋葬遗骸,牌位接受祭祀香火。可是最后这一句却说残躯伴随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我说。

    「会不会郑克臧夫妇安葬在供奉郑家人牌位的地方啊?这样遗骸与牌位觉魂就同在一处,残躯就永伴忠灵了。那个地方有供奉郑克臧的牌位?」毓璇问。

    昨晚回到宿舍之后,我也曾思考过毓璇提出的这个可能性。

    「有三个地方,一个当然是郑氏家庙,另一个是延平郡王祠,但延平郡王祠的郑克臧牌位是近代才祀奉的,所以不可能是指那里。最后一个地方比较少人知道,就是沙淘宫。何昊雄教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沙淘宫供奉的沙淘太子又称为大太子,后人误以为那是三太子李哪吒的大哥金吒,其实沙淘太子是指郑克臧。郑克臧虽被立为监国,但尚未继任延平郡王就遇害了,所以民间都以『大太子』称之。沙淘宫就位于三百年前还是海岸线的西门路上,就是陈文钦教授所说,相传郑克臧遗体被冲上岸的地方,我们明早再去郑氏家庙和沙淘宫看看吧!」我说。

    虽说如此,但我并不认为在郑氏家庙或沙淘宫能得到答案。既然今日已无人知晓郑克臧夫妇遗骸的下落,就算真的安葬在这两个地方之一,我们也别期望能问出什么结果。

    我继续倚着文昌阁回廊的栏柱,享受着向晚温和的夕照以及迎面吹来的暖煦微风,漫无目的地俯瞰着赤崁楼园区、俯瞰着园区大门前的道路、甚至是对街的祀典武庙。进行户外教学的学生团体正在整队上车,游客也大多已经参观完毕,准备体验附近的着名小吃。

    园区内的喧嚣大减,反而园区周遭的小店即将迎接扰嚷。对街祀典武庙的宫墙旁,一位眼戴墨镜、身穿黑色背心与牛仔裤、体格健壮的男子,正端起相机、看着取景窗,如砲管般的广角镜头由下而上朝向赤崁楼,似乎准备在离去前为这座楼阁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

    夜幕低垂,天空已由橙红转为靛蓝,毓璇和我仍在赤崁楼园区内逗留。

    赤崁楼是台南市少数夜间开放的古蹟之一,在亮丽的灯光照明之下,楼阁多了一份神秘感与现代感,与白日古朴的风味大异其趣。正值郑成功文化季期间,楼阁前举办了夜间音乐会,演奏着台湾传统歌谣,美妙的乐音吸引许多市民前来聆赏,毓璇和我自然也捨不得离开,直到九点鐘演奏会结束。

    「肚子饿了吧!隔壁巷子里有家小吃店,它的锅烧麵很好吃喔!我常常特地从学校骑单车过来这里吃晚餐。」毓璇说。

    当我们走进毓璇说的那家小吃店时,店里的电视正播放着歷史学系发生命案的新闻。看来警方并没有对记者透露太多,至少新闻没有提到警方曾侦讯了两名学生的消息。

    稍后店员端来了我们点的锅烧麵与水饺,麵的外观看起来相当家常,配料也是很一般的鸡蛋、青菜与两块天妇罗。我吃麵习惯先嚐嚐汤头,热汤一经过舌尖、滑入喉咙,那滋味却是令我惊艳。味道虽然与外观一样平实无华,却突显了食材本身的甘甜。我不喜欢食物经过繁复的加工与浓杂的调味,所以这碗麵很对我的味口。

    就在我正沉浸在意麵的香气与麵汤的甜味时,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是柯伯伯的来电。

    「喂!柯伯伯!是!我是澐杰!有什么事吗?嗯…我晓得了,那我明天方便过去一趟吗?病房是?好!谢谢!」

    按下结束通话键,手机随手放在桌上,继续享用我的晚餐。

    「谁打来的?」毓璇问。

    「是柯伯伯,他说何教授醒来了,伤势已无大碍。我要求明天早上去医院探望何教授,他答应了。现在何教授是直接能证明我们清白的人。」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毓璇说。

    再度埋首汤碗,鼻樑上的镜片却被麵汤的蒸气给附着了一层水雾,让我不得不暂别那醉人的香气,抬起头来擦拭镜片。

    小店就位于巷口,从店内可以看见对街祀典武庙的一小段宫墙,当我戴回眼镜时,不经意瞥见傍晚那位站在祀典武庙的宫墙前、朝赤崁楼拍照的健壮男子,此刻仍然还待在原处,似乎还对赤崁楼依依不捨、不愿离去。唯一不同的是,因为夜色的降临,他摘下了墨镜。

    吃完锅烧麵,毓璇和我准备走回陈德聚堂的巷子口,我们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经过了大天后宫,我猛然想起手机还放在刚才吃麵的小吃店里。

    「我把手机忘在锅烧麵店里了。我回去拿,你就先到停放机车的地方等我吧!」我说。

    当我准备调头回麵店,一转身却发现刚才站在祀典武庙宫墙旁的男子,正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手上拿着地图,似乎正在研究路线。

    接近那位男子身边,无意间瞄了他一眼。原先架着墨镜的鼻樑相当高挺,而少了墨镜遮掩的眼神则锐利如鹰。我好像曾经在那里看过这么一张相似的脸庞?

    取回手机,我三步併作两步,快步走回停放机车的骑楼,毓璇已戴好了安全帽,在机车旁等候。下午停放在路边停车格的黑色休旅车仍未离开,当我一发动机车,休旅车的大灯也随即亮起。虽然夜色已暗,但在路灯的协助下,我还是可以透过休旅车的前挡玻璃,清楚的看见车内的驾驶。

    原来那位在祀典武庙宫墙旁对着赤崁楼拍照的男子,正是这辆黑色休旅车的驾驶,难怪我觉得有点眼熟。

    等等!是碰巧吗?不对!这个男子从我和毓璇抵达陈德聚堂时,或许还要更早,就开始跟着我们了。他拿着相机站在祀典武庙的宫墙前,并不是在为赤崁楼拍照,而是透过相机的变焦镜头,注视着我和毓璇的一举一动。是警方的人吗?还是伤害两位教授的兇手?

    机车驶上道路,那辆黑色也跟着起步移出停车格。我转头对毓璇说:

    「我觉得我们可能被跟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