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是一个绩效主管可以闭门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门开会,买菜似的讨价还价。她心里清楚,大家对绩效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还处在不断壮大发展的过程中,指标一年三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各个部门实际到手的奖金额。打交道还不到两个月,各部门经理都有点颓了,指标分配时都在找各种理由,要压低主要目标的权重数。
郁玲在世方人事部轮岗时,就最不喜欢这朝令夕改的绩效工作,偏调到了晨星,就主管绩效。上头有新来的人事总监,底下有两位入职不到半年的新人。那些本可以放下去的基础工作,如今都得她亲力亲为、事事过问。
这新上任的人事总监叫何青,原是一家快消品行业巨头的高级经理。负责薪酬的同事因是和郁玲一起从世方调过来的,私下里跟她说过,年薪八十万,若年底考核达成目标,再多加16%。郁玲瞄了一眼何总监的ki初稿,其中一项就是要对晨星的组织架构来个大翻天。郁玲冷眼旁观,心道怪不得这些天来,何总监不肯跟他们这些中基层打成一片,也不问问具体的人事工作,每天就跑和新来的总裁聊天。
哦,话说回来,这何总监还兼着晨星战略委员会的委员一职。两个来晨星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天的人,连下面的部门领导人都唤不齐全,满腔满脑的热血,要高屋建瓴筹划晨星的未来。
如果谈得兴奋了,何总监回来后会把他们都叫上,说开个小会。郁玲他们拿了笔记本去,想聊聊工作,毕竟有些事情是要总监过问总监出马的。何总监没让他们开始,只讲这一年人事部要如何的把结构再给压下去,再扁平化些。若要最大程度的激发员工动力,必须减少中间领导层,由基层员工对自己的事务负责。她又说起她的原东家,即便一个只做基层事务的内勤,也能有十几万的年薪,基层稳定,一块事务一块铁板,高层就能从闲杂琐事中脱身,好一心一意布大局做大事。
郁玲他们几个主管交换眼神,那意思是你又要裁员。她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没这等搞战略的韬晦。然后她就自己主管的工作插了句嘴,何总监说,你的ki到了年中还要重做一回,毕竟承担主体、架构的都变了。郁玲就问,那现在做什么?还不如等到年中呢。我没意见,那全公司的人都要重做一回,没意见吗?
郁玲和上司说话,历来是这口气,这也是她在世方干了八年,始终升得不快的主因。何总监十分不悦,说,现在还是按原来方法做,上半年还要按原来的考核。
郁玲只能在心里喊声“操”,你现在就放风声要变架构,无数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还有谁的关注点会在这份ki上。还有到那时候,又要做新的ki,又要进行半年的绩效考核,还要裁员,超人都受不了你这等压榨。
开完会,回办公区的路上,培训组的同事叫住了郁玲:“玲姐,下午那个菁英会的培训,你去讲一下绩效吧。”
以往从没有过入职培训就讲绩效的。这同事说:“昨天有学员跟我提到薪水晋升评级这些事。他们都是各大区各分公司竞选上来的,公司流程制度什么的,也不用讲太多,就想知道自己来晨星后有多大的期望值。公开课上不好讲薪酬,只好你去讲绩效了。别讲的太复杂,他们听不懂,都是搞技术和产品的,就讲些激励人心的例子好了。培训课一定要煽情!”
绩效课件的t,郁玲有现成的,稍微改一改,下午就拿过去了。她讲的是下午第一节课,去早了几分钟,好多人都杵在门外抽烟聊天,一望过去都是男的。世方也好晨星也好,男女比例太不平衡,导致招聘组的同事一直讲,他只要看到女程序员,两眼都是发光的,面试时的亲切劲,连老婆都没得比。
郁玲扫了人群一眼,直接进教室,她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只等所有人回来坐定就开始讲课。她的思绪高度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台下最后一排一位男士坐下又起了身,径直朝讲台冲过来。不等她反应,穿黑夹克的男人已冲到她跟前,双手啪啪的拍在桌子上,拍了好几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郁玲!”
郁玲被这半路杀出的男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的往后退,高跟鞋踉跄的在木质讲台地板留下一串“哒哒”的响声。待到一米之外,她才抬起眼镜去看这个冒失鬼的长相。 冒失鬼一直在看她。这个人,年纪约莫三十,也许二十七八,肤色呈小麦色,看来经常锻炼,平头,浓眉,大眼睛,笑起来露出牙齿,牙齿倒是很白,笑容也很好看,爽朗亲近,可以去拍黑人广告。黑色夹克里露出格子衬衫的衣领,下穿牛仔裤,公司男同事的标准打扮。
不像是神经病。郁玲这才强装镇定的问了一句:“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
底下的人也都好奇的盯着,因都是各地调来的,彼此间都不熟。原来的晨星总裁,现在的世方技术总裁高琛,搞了一场全集团的“菁英会”技术竞赛,从各地分、子公司里挑出来不少技术骨干调往晨星。到了晨星也不先上任,要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封闭培训。
冒失鬼站直了身子,和讲台上的郁玲平视,他收了拍广告的笑容,表情有些疑惑:“玲子,你不记得我了?”
玲子,玲子。郁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真实成熟的脸变得模糊,变成了梦里那张朦胧稚嫩的脸。梦里她看过无数回,原来都是失真的,记忆欺骗了她。那个人已经长成了现在这般高大结实的模样。
郁玲的手抖了起来,嘴巴也在抖,她用手掩住嘴巴,掩饰慌张,当然也可以造成诧异的假象:“钟乐乐,是你?”她去翻学员名单,找他名字,嘴里仍在解释,“奇怪,我没看到你名字,乐乐。”
自信爽朗的笑容又回到了冒失鬼脸上,他伸出手指着她:“你犯忌了,不要再叫我乐乐了,我妈都不能叫了。我改名了,去掉一个乐,钟乐。”
这会正是上课时间,底下三十号人齐唰唰的望着讲台,有人嘟囔了一句:“这两人原来认识啊?”
郁玲回过神来:“那个,我要讲课了。”
钟乐打了个ok的手势,退了回去:“下课再聊。”
早就打好草稿的开场白,郁玲全忘了。不太可能,她从小就是背书机。视线放远,穿越台下所有的学员,也穿过坐最后一排的钟乐,穿越了窗帘和玻璃,一直到达外头广阔的蓝天白云,想了几秒,天地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一个字也搜寻不回来。
她回到现实,选择了最普通的开头:大家好,我叫郁玲,人事部绩效主管。大家加入晨星后,所负责的工作目标、达成、考核、评定、晋升,都与我的工作有关。
☆、第4章
第四章
郁玲完全不记得这堂课是怎么讲完的,似乎只是念t念过去了而已。她无法集中思绪,越强迫自己,窗外慵懒明媚的冬日越是在脑海里生了根,她想逃离这里,想逃到那明日之下,温暖的晒着,把自己化成一滩水。翻到最后一页t,大大的end字样,课讲完了,还剩下许多的时间。她让学员们提问,底下三十号人脸上的表情,都和窗外的空旷一个样,连钟乐也睁大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讲砸了,再做什么都无事于补,她说:“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自己看课件吧。”说完,她端起笔记本电脑,头也不回,急匆匆的离开了教室。
回到办公桌前,喝了一大口花茶,她才彻底回过神来。她从未想过,她和钟乐会以如此的方式重逢。当然若说她从没想过,那是假的,她已经那么擅长在脑海里编排戏码。她无数次幻想过回老家时的同学聚会,他依然是少年时代呼朋引伴,人群里爽朗咋呼的大男孩,而她已是明星般的光彩照人。
要知道,缺什么就特别想要什么。郁玲从小到大,都不以美色著称。
今天上台讲课的她,更是与美色相去甚远。她穿白衬衫、深灰色西服,黑色中跟鞋,黑色短发,戴黑框眼镜,整个人沉闷无趣到了极点。年前去美发店例行修剪时,发型师建议她把那一头短发给染了,颜色不用太鲜艳,深棕色、巧克力色都可以,显得人年轻活泼。现实中很少有人能驾驭住没修饰的黑色短发,除非人身材修长,脸蛋立体,肤色白皙。郁玲现在就挺后悔,当时为何不听他的意见。
她没有变得更好。不过,话又说回来,钟乐,似乎也不是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了。中学时代他是以美色著称的。十几岁时他高挑瘦削,有一双大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皮肤很白,梳着二八分头,走路一垮一垮的。有女生评价他是男生女相,长河四中的里奥纳多。
如今想起来,那时他的长相是很适合走文艺路线的,忧郁清冷不错、叛逆颓废更好,可是他的性格让他错了位,他缺乏成为校草的沉稳和智慧,相反洋相百出。同学六年,郁玲能说出一堆:自习课玩转笔,转到满脸墨水,还一脸无辜的望着大家;音乐课忘带书被老师抓到,罚写《社戏》三遍;篮球场里还被人嫌碍事,背着扔了出来;还有,取笑朋友取笑得忘乎所以,从不高的台阶上摔下,竟然骨折了,打了半个月的石膏。
长河四中是省重点中学,校园生活苦闷而压抑,因为他的洋相,多多少少安慰了勤奋苦学的孩子们。他们班的班主任总是讲:乐乐,钟乐乐,你妈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你还能再马大哈一点吗?还学我的物理做什么,你长大了去做谐星,最好不过!
有一幕郁玲印象特别深,钟乐乐参加合唱团比赛,化了点妆。她那时才知道男生也会被化妆。隔很远很远她看见他,唇红齿白的站在一群男生中,张大了嘴,显现出一种滑稽的美。
没错,是滑稽。因为这滑稽,钟乐乐没少被老师家长、还有女朋友骂过。高中一个校花,起初就是因为他的乐天开心而成为他女友的,最后也因为这滑稽非要分手,她说你不要再让我出丑了。
滑稽是钟乐乐的常态,却不再是钟乐的。从偶遇的震惊中平静后,郁玲想,难怪自己认不出他了。他的谐星气质不见了,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那令人称赞的少年姿色,也变得平庸了。大概因为他变黑变结实,气质也开始接地气了。尤其是梦里那双眼睛,那双闪动着光的眼睛,不见了。
这场偶遇,郁玲在钟乐的眼里看见了惊喜,却没看见那让她心悸的光。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有什么值得失望的?他们俩同年,钟乐乐是白羊,郁玲是天秤。他也三十岁了,难道我还希望他永远保持孩子般的天真和鲁莽?他应该也吃过不少苦头了。他也许早已有了女朋友、或许结婚了,更或许有孩子了。
郁玲去上洗手间,迎面撞到了这一层办公区的前台。“玲姐,正找你。刚才上来一男的,递给我这个,非要我帮忙,他说他在培训,没功夫进来找人,让我带个纸条给你。”
前台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口子拿透明胶黏了起来,上面书写着大大的“郁玲”两字。看这龙飞凤舞的字,郁玲就知道是谁。她的名字,除了她自个写得最好看之外,第二好看的就是这个人的了。
这种看纸条的感觉奇异又熟悉。印象中的那个人确实是递条子狂魔。写字本经常被他当做了稿纸,从最后一页开始写,写得太多,这本子就废了,只能当聊天纸了,然后在三五个隔着的同学间飞来传去。他似乎很容易无聊,无聊起来,聊什么都可以:
“今天下午我们要和三班打篮球赛,去看不?”“不去。” “借我棒球英豪看。”“已经借出去了。”
“你知道宁少和倩交往吗?”“不清楚。”
“你等会上不上晚自习?”“不上。”
“你对秦始皇“焚书坑儒”和董仲舒“罢黜百家”有什么看法?”“没有看法,你已经分到理科班了。现在是物理课,小心班主任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