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是他,这平淡的五个字,不经意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钟乐觉得自己残忍,以前他见郁玲为自己和苏慧的事伤神,觉得愧疚。到如今才清楚明了自己于茫茫海雾中射出的那箭到达了何处。
他可以装不知道,装选择性失忆的忘记今晚郁明说过的这番话。于他是安全的,于郁玲更是一份保全。她那么高傲,绝不会愿意被他当着面撕掉伪装,露出真实狼狈的自己。可他心里十万个不愿意要去隐瞒。即便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郁玲能瞒十年,那是她的能力,钟乐一分钟都不想装,这也是他的心气。
他去敲门。片刻后郁玲来开门。她赤脚穿着睡裙,微闭着的眼睛睁开,见是钟乐,“嗯”了声,“是你啊,小倩呢,我以为她回来了。”
钟乐堵在门口,偌大的身影把走廊里的灯光都给遮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设防的女孩,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郁玲睡意朦胧,靠在玄关柜上眯了那么几秒,再睁眼,钟乐既没有说话也要进来的意思。她疑惑,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怎么啦?”
钟乐知道这会不是好时机。可很多事情是顾不上挑时机的。他也没有思绪和心情来组织语言,他就是这么的粗暴:“刚才郁明和我聊起,说起你高中时喜欢的那个人,是个音乐生。”
郁玲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钟乐。
“才不是什么音乐生,你买的那把吉他是给我的,是给我的。”
郁玲脸色都变了。她伸手去推钟乐,要把他推出门外。钟乐反手抓住她手,她挣脱开,想退回房间的黑暗里,好像那里才是她的安全地带,一不留神撞到了小倩置放在过道里的行李,打了个趔趄,再站起来,装模作样的摸着手臂,好像她被撞疼了。
站门口的钟乐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眼前的郁玲茫然失措的像个孩子。冒失鬼就冒失鬼吧,择日不如撞日,他觉得有些话今天一定要讲。
“郁玲,我当然知道什么都不说最好了,但你知道我的,我知道了就没有办法装不知道。”
今晚的郁玲完全没有能力武装自己。钟乐是不会走的,她回到自己床上,坐下,问他:“那我呢?你希望我知道你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钟乐语塞。过一会儿才说,“那我又该怎么办?铃子,我有伤害你吗?我肯定有伤害你,我不能当伤害了你,还假装自己很无辜。” “你没有伤害我什么。就算有那也不是你的错。”郁玲辩解,看到自己赤着的双脚,觉得气势真他妈弱。她戴上眼镜,起身去关房门,钟乐推着门不许,郁玲睁大眼瞧他:“我换身衣服,出去谈。”夜已深,郁明和小倩也该回来了。
走廊的尽头,是青石台阶,走下台阶,便是这家酒店主打的东南亚风情的园林。园林的中央是露天游泳池。此刻静谧无人。郁玲都能听到旁边人的呼吸声。
两人就地坐在碎石铺就的路上,看天上偶露的几颗星星,看头顶高高的棕榈树,看泳池对面的茅屋,看脚边的乌龟石雕,久久无言。
郁玲先开了口:“你不气势汹汹,有很多话要说吗?”
钟乐回头定定看了她一眼,再看看黑黝黝的天:“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再是久久无言。郁玲叹了口气:“你要不说我就回去了。困了,真的。”钟乐揭露这个秘密,她确实是慌张害怕的。可过了这个槛,她反而舒适了。她那些怕被知道的患得患失,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既然钟乐非要挑起这个事端,那就他自个善后吧。还能做像以前的朋友,也可以,做不成的话,也随他去吧。
钟乐拉下她手,“你别走。”他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说呢?”
郁玲坐回原地。“为什么要说?”
钟乐急了:“郁玲,我们从今天起都坦白,好不好?我觉得守这样的秘密,一点都不好。真的,太吓人了。”
郁玲脸色又白了。“这是件很吓人的事吗?暗恋,暗恋一个人,是犯法还是变态?”
“我哪有这个意思。郁玲,你要能早点说这件事,没准我们早就在一起了,真的,哪有这么多纠葛,孩子都大了。”
郁玲脸都红了,无言以对。钟乐接着说,“你知道郁明一直在说音乐生音乐生,我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时,是什么想法吗?就是刚才我讲的,我都吓我自己一跳了。一直以来,我就是个心很粗的人,我不太能体会到你们女孩子说的那种很细腻的情感。如果你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早就开窍,发现你的心事了。以前宁少说男女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我还觉得是他想得龌龊,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是宁少比我早熟。”
“我和苏慧吵架时,虽然我嘴上总是说我和郁玲没什么,但其实我在吵架时心底里会比较的,要是这事换成了郁玲,她会这么做吗?会和我这样吵吗?我总是忍着她,大概也是清楚即便这样想,对她也不公平。和她分开后,我就想过,想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就算再找女朋友,也谁都不如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表白。”
“我也算知道,你是个很看重感情的人,我怕你觉得我轻浮,和前女友分手才一个月就要追人,这爱啊,也没什么分量。又怕你觉得我浅薄,知识啊能力啊,各方面都配不上你。其实说到底,我就是自卑,从来都是。就像念书那会老拉着你玩,其实欣赏爱慕都有,可我不敢承认,觉得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肯定不会在中学里谈恋爱,还是稳稳妥妥做个朋友好。后来李泽帆说他喜欢你,初二时就喜欢你了,说你既然不会早恋,将来他便要和你去念同一所大学。说实话我觉得他比我有实力,更何况他母亲逼他很厉害,考试考第二名都拿条子抽的,他一度都要放弃念书了,所以我们都挺同情他的,他难得喜欢上一个人,还要为此努力去考个好大学,所以我又是心灰意冷又是嫉妒。”
钟乐说完这长长的一段,叹了口气。“后来我也没考上你们那么好的大学。”
好在郁玲已经抓住了重点:“你是说你也喜欢我?”她摇头,“你要喜欢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为什么偏偏挑今晚郁明告诉你那个音乐生的事情之后来说。”
这个时机不对,她始终不是个感性的人,听了意中人这长长的唠叨,竟然没有被感动到,只认为这是钟乐的内疚感在作祟。她想,她要的爱就是爱,而不是别的什么。
“哪里是我挑的时机,是时机挑的我,好不好?我们失去联系十年了,我有很多疑惑。”见郁玲面露怀疑,他插了另外一句,“我的疑惑不是那种要很深入思考一定要答案的东西,我的疑惑就是那种,解不开就不要去想了的。所以说,我是个很能跟疑惑,还有模糊啊这些中性地带共存的人。”他接着说,“可今晚郁明告诉我的,能解释一部分,但它解释不了全部。就比方说,我和苏慧,你介意我说她吗?”
郁玲摇头,他说,“按道理,我和她的感情应该是比较深的,可我才分手了,我好像也没有多痛苦。仔细去想,玲子,我很少会这么去想,这种分手的感觉,都没我这十年失去你消息的怅然和遗憾要强烈。”
“这十年里我不下百次的想起过,要是郁玲在,多好,有多好。我大一时还老老实实的去上课,拿了奖学金,平生唯一一次拿奖学金,有八百块,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很开心。因为我想给你买点东西,就像你的奖学金给我买了吉他一样,可我电话联系不到你了,我只好买了谭木匠的梳子,按照原来的宿舍地址寄过去了,可被退回来了。我好丧气啊,然后剩下的钱,我就包了网咖,请室友们打游戏去了。还有我参加了校园里的唱歌选拔节目,上台唱了几首歌,当时我就想要是你就在台下为我加油,该多好。我好像还得了个名次,第五名还是第六名,我给忘了?反正最后颁奖了,可上去领奖状时我也没多开心。这些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今年我们又碰见了,我明知道你烦苏慧,苏慧也烦你,可我老是找你,我就想多聊聊,我怕十年过去了,我变了,你不了解我了,然后我们又散了,你说这样的重逢有什么意义。我这个人,是不太愿意想一些比较抽象的问题,我要是愿意多多思考人生,没准早就想开了。还好,我现在想通了,玲子,说到底,我就是想和你分享我的生活。你说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喜欢我,不该有点得意?为什么要心慌。不是我现在才爱你,是我一直不知道。”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郁玲本是个十分认床的孩子,这些年要是没有她家那拉下来犹如门神的窗帘护着,她在哪里也睡不安稳。这晚上倒是个意外,或许是被人拉着谈心谈得实在是困了,一觉睡醒起来,意外发现小倩都醒得比她早,已在洗手间里洗漱了。眯眼向右侧望去,窗帘早已拉开,阳光洒了一屋子进来,明明昨晚睡觉前,她仔细给拉拢好了。
她问小倩:“我还没醒,你怎么就拉开窗帘了。”
“我看看外头天气呗。今天天气不好,下雨了。”
昨天那么晒的天气,天空里都瞧不见几片白云,今儿个怎么会下雨?郁玲戴上眼镜,到窗前一看,果然是,屋子里开空调,门窗关得紧闭,这雨下得悄无声息的,让人无从知晓。
她拉开窗,风立马就溜进来了,竟然比屋子里的冷气还让人清爽。海边下起小雨来,天也不阴,只是阳光不如昨儿个那样的大晴天耀眼。她赤脚走去露台,雨滴随着海风吹落在她身上,别有一股温柔的滋润。她侧头看看旁边的露台,空无一人,愣了一会,仍觉得昨晚的谈心像是她做的一场梦。自从和钟乐重逢后,她的梦又多了起来。可以往的梦做醒后,是失落是哀伤是人生无趣。今天她一个也感觉不到。
回到屋内,小倩还没收拾好自己,郁玲站在洗手间门边等候,看她有条不紊的从洗漱台上摊开的化妆包掏出水乳霜等等往脸上各种拍打擦拭。那包的体格,也算得上是硕大,难怪出来度个一天的假,都得拎个行李箱。
小倩斜眼瞄她,见她心情不错,也不催自己:“玲姐,昨晚做什么好梦了,笑了好多次。”
郁玲心里一咯噔:“我有吗?” “怎么没有?还吓到我了,以为你怎么了,开灯去看,嘴角都咧开了。”她扭扭自己站疼了的腰,脸再往镜子前凑,手拉起右眼眼皮,眼神向下,是要画眼线了。郁玲再走近一点观摩,人画得熟练,还能和她开玩笑:“该不会是梦到哪个男生了吧。”
郁玲心惊,嘴上装没人事的说:“这种梦有什么好开心的,得梦到天上撒给我好多钱才开心。”
小倩没法再聊,心想郁明这姐姐就是无趣、算计,变着法的想要她出这趟玩的份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