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跟前有人传话,一下子驱散了清圆的瞌睡,她撑起身看夏植又往院门上去了,便坐起来等着春台入内回禀。
门上珠帘一动,春台探了探头,见她醒了便道:“姑娘听见了么?老太太有心把晚上的宴席办成家宴,请了几位沈家的故交和夫人,在前头一瓯春里办席面。让姑娘们都预备预备,等时候差不多了就过去。”
清圆听完叹了口气,暗道这老太太真是好缜密的心思,邀了沈家的故交从中说合,谈笑间有什么恩怨尽可化解了。况且幽州不是横塘,多少眼睛都盯着谢家动向,单请了指挥使兄弟,怕堵不住悠悠众口,人一多,场面上就圆过去了。再者贵妇们的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联系,男人们官场上周旋,女人们在背后织出一张庞大的交际网,看不见,但能紧密相连,今天打好了交道,便于明天牵线搭桥。
反正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这样的出身虽招不来厚爱,但可省去不少麻烦。就算老太太有心拿她填窟窿,人家也得斟酌她的身份。这回她是由衷觉得清如可以成为这场家宴的重头,自己只要低调行事,应当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于是让春台给她换了素青的对襟罩衣,拿寻常的簪子绾了头发,太阳沉下去一些便往前面会客的园子去。
幽州的老宅布局确实要比横塘更大气,那连绵的木作回廊和正厅一溜洞开的隔扇门,即便到了落日余晖下,也有通透而磅礴的美感。
席分东西,这是一般人家办宴的规矩。男客和女客是分开的,隔着一个玲珑小院,不在一处吃饭,但彼此能看得见对方。时候差不多了,受邀的客人渐次登门,女客被迎进了西边的画楼,男客都往东去。
达官贵人的圈子,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即便起头不大相熟,略略聊上几句,很快就会发现共同的亲朋好友。清圆同清和挑了不起眼的角落坐着,脸上带着捧场的笑,听她们闲话家常。一位御史中丞的夫人对清如很有兴趣,热络地打探二姑娘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
“哎呀,将来定要说门好亲事,才不辜负了这样的人才相貌。沈指挥使倒还没娶亲,只是年纪略大了几岁……”
清和朝外看了眼,压声和清圆咬耳朵,“真佛还没到么?”
清圆也瞥了眼,“好像没有。”
“连老爷都要下气儿相求的人,能忍得了二丫头的脾气?”清和道,“我倒盼着她能许给那样的人呢,家里头教不好,送给别人教训,将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这才热闹。”
清圆只管含笑听着,也未应她的话。但听老太太叫了声四丫头,“你去瞧瞧,隔壁的席面筹备得怎么样了,对面人要是来齐了,就吩咐厨司一道上菜吧。”
清圆嗳了声,起身走了出去。
也是前日差不多的时候,太阳欲落不落,下人在院子四角挂上了灯笼。她出门刚走几步,见府里管事引着几个人上了对面游廊。她脚下略缓,转头看,为首的正是沈润,一身玄色的常服,衬出惊心动魄的白净。
他也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微眯起来,眸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
清圆因见过他,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局促,她坦然笑着,纵是这男人看着很危险,也笑得灿烂。复欠欠身,向他纳了个福。
第30章
沈指挥使大概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难道是他的名声不够坏,还是头天让她受的冷遇还不够多?她见了他,没有畏惧回避的态度,行礼就算了,居然还笑。这一笑,倒让他觉得有些莫名,虽冷着脸迎面而过,也不免多看她一眼。
抱弦伴在清圆身边,听对面木廊上脚步去远了,才敢抬起头来。谢家如今全在殿前司的掌控下,不论谁出入都要经过门上班直的盘查,因此阖府上下对那些锦衣金甲的人十分忌惮。
“那位就是指挥使么?”抱弦悄悄又看一眼背影,那些身形高大的男人们纵是没有穿甲胄,也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很快便进了东边宴客的厅堂里,许是因为武将的那种刚硬融入了骨子里,幽州的男人不像南方的贵公子们,有那样细腻温软的情怀,和清风朗月般的风度。他们像世上最锋利的刀,斩金截玉、吹毫必断。
清圆颔首说就是他,边走边庆幸着,“我才刚还担心他不来,若是他不肯赏脸,那老爷的处境就愈发危难了。这回好了,那位殿帅虽不好打交道,可只要露了面,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地了。”
可不是么,闺阁里的女孩子,头一次作那样大的努力,自然希望一切不是无用功。抱弦笑了笑,“嗳,真没想到沈指挥使这么年轻。”
清圆嗯了声,“人虽年轻,经历的风浪可比上了年纪的人还多。若说我艰辛,不过是这半年的事,人家的艰辛是整整十年啊。”她摇了摇头,“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如今的孤高,焉知不是吃足了人情冷暖的苦。如果当初谢家伸过援手,今天何至于千方百计巴结人家。”
主仆两个边走边窃窃私议,往厨司去了。
东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这头不得而知,只是细细问过门上的人,说老爷所邀的客人都已到了,偏厅的席面也已经铺排好,姜嬷嬷问四姑娘,“老太太可吩咐什么时候开席?”
清圆朝外看看,天色逐渐暗下来了,东边花厅里传来朗朗的笑声,看来那些作陪的宾客们两头拉拢得很好。她回首道:“这就上吧。”一面打发小厮,“给大爷传个话,就说菜色都备全了,可以开席了。”
小厮嗳了声,蹦起来一溜小跑传话去了,清圆又检点了一遍,见一切妥当,方回到西厅里向老太太回禀。
夫人们这头热热闹闹寒暄,老太太笑道:“咱们搬到横塘近二十年,冷落了幽州旧日的亲友,实在不该,如今回来了,大家要常走动才好。往后我们老爷只管职上忙去吧,咱们就不走了,我也上了年纪,都说落叶归根,在横塘时安于南边的日子,回了幽州,才觉到底老家好。这里的水土养人,乡音也亲切,倒比南边还强些。”一头说一头站起身来,比比手道,“家下设了薄宴,厨子是南方带过来的,特让他们做了南方的菜色,请夫人们尝一尝。”
于是贵妇们款款移进隔壁的小花厅,这里四面开着槛窗,初夏的夜里尤其凉爽,透过层层的龟背锦心屉,能看见天上缠绵的银钩小月。 窗外青竹沙沙,窗内夫人们吃酒闲谈。通议大夫的夫人爱打听南方的事,笑着说:“我做姑娘那阵儿,跟着我家老爷在南边呆过一阵子,那里山清水秀,比咱们这里更细致。画舫从河上经过,浣纱的姑娘就唱江南小调,哎呀,我真真喜欢那种口音,能唱进人心窝里去。”
团练使的夫人摇着扇子道:“我那表姐当初说要嫁到升州去,曾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的,如今却也在那里扎了根……”复对扈夫人道,“大约老太君和夫人也知道她,她嫁了丹阳侯,膝下有个娇儿子,论年纪,和府上公子差不多大。”
清如一听见与李从心相干的,顿时便来了精神,扈夫人倒是淡淡的,因上次侯夫人托观察使夫人登门撇清,基本已断了和丹阳侯府结亲的念想了。
只是面上依旧热络,“横塘地方小,不像幽州天子脚下,丹阳侯府是皇亲国戚,在升州极风光的。小侯爷和我家三个哥儿是同窗,平时常有往来。”
团练使夫人点头,“我也长远没有她的消息了,淳之在幽州时不大到我府上来,不知道这会儿定亲没有?”
清如的心不死,偷着在桌下拽扈夫人的袖子,扈夫人并不理会她,只道:“如今年轻的哥儿,哪里愿意那么早定亲。小侯爷的婚事倒没听说,想是侯夫人眼界太高了,出身低微的姑娘,等闲看不上吧。”
扈夫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有心说给清圆听,说完再瞥清圆一眼,借以提醒她,就算李从心给了她官员名册,也说明不了什么。她的出身是原罪,即便小侯爷再抬爱,侯府也不是她能入的。清如成不了,她更是连想都不要去想。
可是清圆这头,完全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含笑给清和布菜,说:“大姐姐尝尝这个,厨司的手艺比以前更精进了。”
就是这种一拳打不到肉上的感觉,愈发让人心头不舒坦。有时候真怀疑这丫头没心没肺的,那位小侯爷可是猪油蒙了窍,才对她念念不忘。
谢老太太更为关心的,当然是今天筵宴的重头,和贵妇们让了一圈酒,旁敲侧击着说:“沈指挥使今年也二十六了罢,早前虽受了些磨难,如今既起复了,怎么还孤身一人呢?”
御史夫人道:“也是因家里没个做主的长辈吧,父母都不在了,兄弟两个狠不容易。都使的那房夫人是在云中时候结识的,娘家没什么根底,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曹参军事。都使有情有义,入殿前司后不忘旧情,迎娶她进了门。这种事倘或搁在十年前,以那位小沈夫人的门第,哪里能入沈家的眼!”
老太太笑着颔首,“这就叫英雄莫问出处,也是那位小沈夫人的造化。我们今儿下帖子相邀了,原想结交一回,以后好常来常往,可惜说身上不好,不能赴宴。”
“倒是个多愁多病身。”大家含糊一笑,后来便绕开了拉家常了。可见齐大非偶总不免叫人说嘴,沈家兄弟风头越是健,身边的女人越容易招致非议。
蒋氏在任何场合都心直口快,她知道老太太有顾忌,兜兜转转没说出那句话来,自己越性儿挑明了,笑道:“各位夫人同沈家是故交,怎么不为殿帅保媒呢?”
贵妇们都笑得讪讪,团练使夫人道:“二十六岁的从二品,古往今来有几个?这样高的品阶,大媒岂是好保的!再说殿帅自己没有那个心思,旁人也不好随意说合。”后面的话就不便言明了,那种刀山火海里走过的人,和寻常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可不一样。大家子姑娘小姐,哪个不是蜜罐子里养大,到了铁血的男人手里,犹如花儿戴在了刀尖上,闹得不好有性命之虞。亲事门当户对了,怕娇小姐受不得委屈,亲事往低了说,又配不上殿帅地位身家,所以这种大媒是最难保的,还是各自闭嘴为好。
蒋氏有心让扈夫人难堪,她瞧瞧清如,突兀地蹦出来一句,“咱们家三位姑娘都没许人家呢,依我说二姑娘的相貌出身,配殿帅很相宜。”
她说完这话,众人都怔了怔,扈夫人恨这碎嘴子嚼舌头,贵妇们觉得谢家的野心也着实大了点儿。自身难保了,今儿才请了他们这些人当陪客,试图攀附指挥使。这会儿马屁有没有拍对地方还不知道呢,就着急让人做小辈儿当女婿,天下的好事,怕不都让他们谢家占尽了吧!
清圆正慢悠悠吃毕罗,发现桌上一时没了动静,方才抬起眼来看。每一张光鲜的脸上神情都各异,老太太有些不悦的样子,清圆倒觉得好笑起来,二太太虽然口没遮拦,但她说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怎么这时候却嫌她多嘴了?要是贵妇们一窝蜂应承,二太太大约摇身一变又成功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