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元赐娴的确够聪明了,但人都是有盲点的。他将一张脸藏着掖着,她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后,而忽视了他的手。
她来陆府给他裹伤的那天,他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后来两次拜访元家,都将伤疤做了精细处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怀疑“徐善”身份有假,却如何也不曾将他二人联想在一块。否则,她一天到晚围着他转,迟早瞧出端倪,到时就不是面具与宽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陆时卿仍旧不想与她走得太近。
想到这里,他抬头吩咐:“这几日注意府上守备,多添些人手。”
曹暗惊问:“郎君这是要防谁?”
他叹口气:“那个丫头说要扮成小厮混进来。”
哪个丫头?曹暗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迟疑道:“郎君可是今夜从元府得来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严防死守,岂不令县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陆时卿一噎。他今夜怕是无酒自醉了,还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虚虚点着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还得故意给她放行,以证清白?”
曹暗咳了一声,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当夜,曹暗被陆时卿轰了出去,翌日黄昏再来他书房,叩门道:“郎君,来了!”
陆时卿刚巧人在门边,便亲手移门,往外道:“什么来了?”
他问完便兀自明白过来,皱皱眉:“怎么这个时辰来?”他刚叫人备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说这是澜沧县主决定的,他哪里知道,面上问:“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陆时卿说完,径直往净房方向走,却听身后再次传来曹暗的声音:“郎君当真不放?”
有完没完了?他停下来回头问:“你这么想放?”
曹暗低头道句“不敢”,突然听陆时卿“嗯”了一声:“你跟随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全然忽视你的提议。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没这样说吧。
见郎君面露质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确是这样提议您的。那个……为免县主四处查探,有所发现,小人故意给她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干脆放她来您书房吧?”
这样也好,终归她意在他,若不给她指条明路,叫她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里边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陆时卿对他这点机灵劲很满意,点点头示意他去,回身将书房里边的要紧文书拾掇起来,完了迟迟不见人来,无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铺了张宣纸,挑拣了支笔,随手画了几株兰草,落几笔便朝房门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个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兰草图画完,房门才终于被叩响。陆时卿清清嗓子,淡淡问:“谁。”
门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后粗着个嗓门道:“郎君,老夫人请小人给您送茶水。”
一听就是元赐娴的声音,偏陆时卿还得装作不知道。他道个“进”字,垂眼思考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扮成小厮的她——是惊讶还是愤怒,茫然还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结果,元赐娴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陆侍郎!”
他迅速入戏,抬头,眼底一刹闪过无数种情绪,三分惊讶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后以恰到好处的一分愤怒质问:“怎么是你?”
如此一番过后,他在心里叹口气。自从给这丫头缠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经事,演技倒是日益精进了。 元赐娴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陆侍郎,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我惊喜你个芙蓉花!
他一双狭长的凤目一眯,瞧了瞧她唇上贴的两撇黑胡子,及一身藏蓝色的粗布短揭,靠着椅背道:“县主,如陆某未瞧错,您眼下是在私闯民宅。照大周律法,陆某可报官抓您。”
元赐娴理直气壮摇摇头:“不是的,您误会了。”
陆时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释。
“过几日便是七月半,到时鬼门大开,阴气甚重,我怕您这里不安生,闯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黄,以身犯险,亲自来试试您府上的守备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的似的。
陆时卿笑了声道:“恐怕世间并无牛鬼蛇神,有的只是县主您吧。”
被拿来与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点没动气,神情严肃道:“陆侍郎,我是认真的。”她说完,四顾几眼,随手拣了他手边一支笔,扯过一张宣纸,弯身涂涂画画起来,转眼,一幅陆府的简易地图便跃然纸上。
她指着上边几道口子道:“您这几扇不临街的侧门守备太过疏漏,我动动手脚就进来了。”
陆时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这里指点江山,面上则作了悟状:“哦,多谢县主提点,陆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顿这几处。”
元赐娴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给我留个门呀。”
“您放着大门不走,为何非得从偏门过?”
“您的意思是,欢迎我走大门?”
陆时卿一噎,从她手中抽出笔,搁回笔架子,道:“不欢迎。”说完看她脸容一眼,皱皱眉,“您的胡子歪了。”
“哦。”她应一声,吃痛扯下几撮毛,小心藏进袖中,然后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陆时卿自顾自收起那幅兰草图,见她杵着不动,问:“您还有事?”
元赐娴捶捶腰背:“陆侍郎,我替您安危着想,奔波劳碌了这一趟,您都不请我坐下喝口茶吗?”
他叹口气:“您请自便吧。”见她跑去倒茶水,又补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准碰。”
元赐娴回头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气”,换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够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对头坐下来,东瞅西瞅看他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