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日出,天光乍亮,众人都是大汗淋漓,一半是因暑热,一半是出于心急,生怕一路奔命却再次与郑濯失之交臂。陈沾在山脚下问元赐娴接下来该往哪追。
元赐娴紧着眉,摘了根树杈在泥地上涂划,思索一晌,正欲指向东面,突然手势一顿。
陈沾想问怎么了,刚张开嘴,却也听明白了究竟——东面传来了马蹄声,是一个人的。
倘使是一个人,便不太可能是敌。他内心狂喜,跟着因紧张而浑身僵硬的元赐娴一起凝神望去。众人也都是手攥刀柄,忐忑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复又握紧。
这五日来,一次次追踪,一次次错过,所有人都到了强弩之末,不是身体,而是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们找的不只是郑濯,还是大周的希望。
而现在,这个声音叫众人重新活了过来,但他们也怕它和这一路所有的记号一样,都是泡影。
马蹄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在屏息,直到荒野尽头,地平线上出现一道玄甲披身的人影。他迎着朝阳跃马直上,一路疾驰,草伏尘扬之下,发间乌黑的冠缨随风扯直,像一面猎猎旌旗。
元赐娴脑袋里那根崩了数日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与此同时腿一软,浑身的气力都像被抽了个干净,所幸支着树杈稳住了自己。
等看清马上人确实是郑濯,而他怀里还抱着年幼的郑泓,众人一时激动,连奔马去迎都忘了,就这么个跟一群傻子一样呆呆望着,等他驰近。
还是元赐娴先反应过来,长吁出一口气,笑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接……”
她话未说完,远远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砰”一下大响。
众人脸上笑意都是一滞,等见是郑濯脱力,不慎落马,一气急急奔了上去。 而元赐娴却像雕石似的一动不动了。她似乎看见落马之人,后背插了一支重箭。
她突然有一瞬像是什么都听不见,而紧接着,下一刹,无数人的惊呼与吵嚷轰地一下灌涌入耳。
她清晰地分辨出郑泓的声音,他哭着在喊“六哥”。
元赐娴手一颤,狂奔而去。
等到郑濯跟前,她一眼看清了他的伤势。重箭从后心射入,正中要害位置,而伤口周边的皮肉似乎已经发黑坏死了,从色泽上看,至少超过三个时辰。
这样要命的位置,中箭之时就该丧命,但他奇迹一般撑了三个时辰,生生捱了过来,直到刚才看见她和元钰,知道郑泓安全了,才神志懈怠,摔落下马。
这一箭,加上三个时辰的强撑,已然药石罔效。
元赐娴怔在原地,什么动作都没了。
郑濯费力支起一侧的胳膊,却没看她,而先转向了郑泓,喘着气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郑泓拼命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六岁的孩子也看得清形势了,噎气似的一顿一顿道:“六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还没跟你学完武,你上次还说,咱们要约个日子一起过招的……”
郑濯的脸色在落马后很快灰败下来,扯了个笑道:“六哥不死,但可能暂时没法跟你过招,也没法回京了。你答应六哥,先帮六哥管几年朝廷,等……”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郑濯……!”元赐娴猛蹲下身,一把攥住他的手,去探他手心温度。
她喊完他又没了话,倒是郑濯偏头看了她一眼,知道撑不住了,也没法跟孩子多说迂回的话,交代郑泓道:“以后好好听陆侍郎和县主的话。”
然后再看元赐娴,苦笑道:“大周……只能交给你们了。”
大周,只能交给你们了。
这句话,跟梦里几乎一模一样。
元赐娴眼眶一热,泪如泉涌,像是因为没能挽回郑濯的宿命,又像是因为辜负了陆时卿,她拼命点头:“你放心,你放心……没人能欺负泓儿,也没人能进犯大周,十年,二十年,我会守着它,我们会守着它……”
郑濯费劲扯出个笑:“你别哭啊,他知道了,又该醋了……”
元赐娴噎住,眼泪越冒越多,一个劲摇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郑濯瞧着她,眼神渐渐涣散开去,临失去神志前,突然看到一幕奇怪的场景。
他看见自己坐在皇子府后花园的石桌边,而元赐娴则在他对头,抛出一副五木,抛完一看,得意道:“我说这把肯定赢,你们还不信!”
他听见这句“你们”,一阵奇怪,再看一旁,竟是坐了戴着“徐善”面具的陆时卿。
他诧异地想,元赐娴怎么会跟他一道玩过五木,而陆时卿居然稳如泰山,没打翻醋坛子?果然是人之将死,生了幻象。
他无奈一笑,曲在身侧的手脱力般垂了下去。
元赐娴望着郑濯紧紧阖上的眼,似乎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慢慢及近,一直近到她耳畔,然后复再传远开去,最终响遏行云。
那个声音说——阿爹喜掌权术,可权术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却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焕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苍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诸国皆贺我大周强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在四面众人的哭喊声中僵硬起身,缓缓攥紧了拳头,眼望长安的方向,一字一句念道:“德化民,义待士,礼安邦,法治国,武镇四域,仁修天下。”
第114章 结局·下
死的人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却要继续活着。元赐娴勉力打起精神吩咐下去, 派人安顿好郑濯,保护起郑泓, 然后与元钰一起策马而出。
他们得到消息, 说南诏老王于三日前细居出境时机秘密抵达皇城,并联络了旧部, 眼下已在南诏宫发起声讨,预备将孽子反出南诏。 陆时卿埋了那么久的炮仗,终于在该炸的时候炸了。举国震惊之下,在南诏王庭屹立了数十年的老王获得多数支持,而细居手底下的官员百口莫辩。毕竟倘使,他们敢说刺杀的事是大周干的, 就等于承认细居为谋位而通敌叛国,情势反倒更加厉害。
元赐娴知道一网打尽的机会来了。细居人在境外,身后又没了南诏作为屏障, 想必这个时候, 他已再无精力贪图大周。
俩人带了手下往郑濯此前来的方向驰出一路,得到信报,确认了拾翠与曹暗的位置。元钰当即想掉转马头去追,却被元赐娴拦了下来:“南诏传出消息的第一时刻,细居就该料到拾翠是我们设下的圈套, 现在必然已经远离了她。”
元钰一拍脑袋瓜,示意自己犯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