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德妃想到自己的母家都觉得心口闷,家中兄弟不成器,她每回归宁的之时听他们客套两句,之后就要说自己有什么什么难事,求她给想想法子,这么些年从没一次例外的。
宫妃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德妃自知无宠,在宫中时也算得上是谨言慎行。何况陛下最忌宫妃以权谋私,故而家中所求之事,德妃从来不敢应承,却也不能回绝。每回都要劳心伤神,再提起这血缘亲情反倒可笑了。
今日起得有些早,德妃正阖着眼养神,心中却有些奇怪:按理说二百仪卫开路,街上应该只闻山呼“娘娘千岁”的声音,可今日周遭的百姓吵吵嚷嚷的,仿佛都看不到她这卤薄仪仗似的。
兴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德妃正这么想着,嘈乱之中却有一道声音直劈入她耳中——“快去看啊!羽林卫去魏家抄家啦!”
德妃脸色骤然一变,心口突突直跳,她怕自己听岔了,忙喝令马车停下,问自己的丫鬟:“方才那人说的是什么?”
丫鬟怔怔答:“好像是魏家抄家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问问是哪个魏家,是不是三叔四叔家?”
德妃的父亲魏大人是家中长子,长房和二房留在祖宅,剩下两家也都在朝中为官,祖宅住不下,单分出去过了。
“娘娘您先别急,贸然回府不好,奴婢去给您问问。”丫鬟忙去打问了,德妃也顾不上避嫌,仪仗就这么停在街上不走了,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家。
过了半刻钟,那丫鬟顶着一张白惨惨的脸回来,德妃心里一咯噔,只听丫鬟颤着声说:“娘娘,是咱们家……抄的是咱们家!”
“怎么可能!”德妃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匆匆行去了吉定路,远远就望见数百名羽林卫鱼贯而入,门卫都跪着哭天喊地。 明明她此时还隔着很远,后宅的哭喊惊叫声却通通入了耳。先帝赐下的匾额都被侍卫摘了下来,乱刀乱剑一顿劈砍。
劈完了,百年世家的名头也就没了。
百年祖业一朝毁,德妃心神震颤,只觉喉中泛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娘娘您怎么了?快回宫请太医啊!”
*
此次抄家的共有魏、史、厉家,俱是抄家之后再贬为庶民。
其中官位最高的就是魏大人,为正二品特进,文官之中其位只在左右丞与三公之下,是辅佐过太上皇的老臣了。参天的大树如今说倒就倒,怕是只能投奔亲戚去了,再留在京城只有沿街乞讨的份儿。
此举令朝中文武百官骇然,许多老臣心头都涌上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陛下一向近寒门远世家,世家子弟想要踏入朝堂比登天还难。
可这会儿陛下竟是要拿世家开刀了?朝中老臣各个义愤填膺,为魏家求情的竟占三分之一还多。
然而魏家的积蓄一样样列出来,京城宅子十一处,京郊良田两千亩,城中商铺过百……众人都不敢再吭声了。
大盛祖训俭以养廉,朝臣的俸禄并不多,一家子都吃一人的俸禄是远远不够的。朝臣中另置田地、商铺的不在少数,可远远没有魏家这么多,能有其十一便不错了。
德妃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次日醒来时静静坐了半晌,惨然一笑:“将金册、诰敕、袍服都交回去吧。”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丫鬟猜到她所想,膝行上前出声安抚:“陛下并未褫夺您的封号,也没有降您的位分啊!”
“陛下没有夺我封号?”德妃骤悲骤喜,顾不得仍在病中,忙去御书房请罪去了,甫一入内行的便是稽首大礼,垂泪涟涟:“母家犯错,实为宫妃教管失责,嫔妾甘愿受罚。可家父这些年来勤勤恳恳,功在社稷,他还在陛下幼时当过您两年的国策太傅。求陛下念在旧情,饶他一罪。”
晏回落下笔,静静看她半晌,淡淡出声:“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谋逆不轨,样样都是重罪。尤其这回朕中毒,你魏家连同史、厉两家挑唆百姓,助纣为虐,按律当诛九族。”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说:“只我大盛朝从未有过诛九族的先例,朕又念在你多年代掌后宫的份上,将流放之刑改为了抄家并贬为庶民,已经是轻罚了。”
更重要的是,诛九族与流放乃是重刑,帝王一人说了不算,得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审,不如抄家省事。
德妃面如缟素,却斩钉截铁地驳道:“我爹一心为国,如何会生出谋逆之心?定是有心之人栽赃陷害,求陛下明鉴!”
这谋逆一事并未列在魏大人的罪名中,因为主使另有其人,晏回怕打草惊蛇,没有多说,只沉声道:“你若好奇,自己去问问你爹,朕也想知道他为何会生出这谋逆之心。”
德妃一颗心沉到了底,她颓然跪在地上,望着龙椅上的人惨然一笑。这些年来两人渐行渐远,曾经的良人早不是旧时模样,连她这般凄惨的模样都不能得他半分同情了。
德妃陡然哭喊出声:“嫔妾明白了……是不是贤妃挑唆陛下的,她怀上了龙嗣,这是嫌我挡了她的路!”
晏回听得头疼,不欲与她再争辩,挥了挥手说:“你退下吧。”
*
此番抄家阵仗极大,连宫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只是长乐宫的嬷嬷吩咐底下的人不能在娘娘面前嚼舌头,没人把这事告诉唐宛宛。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还是关婕妤闲聊的时候说起来的。
当天晌午晏回回了长乐宫,刚提起筷子便听宛宛问他:“陛下,魏家为什么要抄家啊?”
她这会儿怀着孩子,其中内情晏回不愿意与她说,怕吓到她,更怕吓到自家娃,言简意赅答:“他家犯了错事。”
“犯了错事……就要抄家啊?”唐宛宛睁圆了眼,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
“你当如何?”这话问得古怪,晏回不明所以。
唐宛宛勉强挤出一个笑,战战兢兢地问:“那我以前侍寝的时候还常常挠陛下两下,上回还一不小心打到你脸上了……这些……都不算错事吧?” 晏回笑出了声:“你这都是小错,大错却是不能犯的。”
他都这么说了,唐宛宛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打鼓,寻思着自己今后可得规矩一些了。
她连着好几天都特别得懂事,吃饭时知道给他舀汤夹菜了,早上醒得比他还早,目送晏回去上早朝。
就连晏回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的时候,宛宛都会派丫鬟来送一盅绿豆百合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晏回不知她所想,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明白:孩儿他娘怎么忽然转了性?
魏家的家财统计了整整五日,清单列出了一厚沓,只算京中的房屋、田地、商铺及现银、奇珍异宝等等,便逾四千万两。可晏回知道,大头绝对不在京城,一定在其祖地。
晏回拿着这么一份清单啧啧称奇:“魏特进连宅子的大门脱了漆,他都舍不得花钱重刷。清官之名传遍京城,谁知私底下却是如此模样,抄了他的家,朕的国库都充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