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珍妮一本一本地看过去,藏书室里每一本杂志,都放在玻璃柜子里,像展示最珍贵的藏品。看到第一本,神情也带了怀念,“一开始做的时候,也忐忑,不知道能走多久。”
她拿起那一本,像看自己孩子童年的照片,珍惜地,感慨地,“结果不知不觉,便这么多年了。”
他们生的国度,男子掌握着话语权,他们是绝大多数书本的著作,是所有爱情故事的杜撰者。女子要自重自爱,不要轻信男子的话,从来都在婆子,丫鬟里口耳相传,没有哪个人把它写下来。
纵然有男性作者在小说里,描绘了薄情寡信的男子,也难免会暗示他只是风流,中国千百年重的是孝道,因家庭是最基本的单位,是构成了一个庞大稳固体系的,最小一环。自古那些名声大坏的薄情郎,多半是父母儿女都不要了,才会真的被批判。但如果愿意回头迎娶发妻,又成了皆大欢喜。
没有哪个男子只是不再爱自己的夫人,便被指责的。会有女子觉得奇怪,觉得似乎是不对的,可是这世间连一句不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要写出来,要让人知道,有些爱情炙热之后就是凉薄,就是难堪,但凡掏心窝子,都留一些余地,不管不顾的时候,也记得留条后路。
可如今她也得妥协,吴珍妮已经快到了五十岁,仍看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走向在哪里,她得同飞涨的印刷费妥协,同曾经供稿,却嫁了人,无法连载下去的女作家妥协,同他们那位不喜欢《郁金香》文风的大股东妥协,还要同信州城的思想审查妥协。
这些妥协,她并不能明目张胆的写在“主编寄语”里,她的读者们,还有许多,只是一群花一般的女孩子,她们朝气蓬勃,又十分脆弱,并不晓得纸有多少钱,有多少人盯着言论自由。她们只是从《郁金香》杂志里学会了,女孩子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再去爱别人,便已经让人害怕了,怕她们因此不再任由父亲兄长摆布,嫁给一个有利可图的夫家。
吴珍妮坐到饭桌上,仍旧觉得堵心。她不能吃辣,靳筱便吩咐了做清淡的式样,韶关的菜式重油重辣,她并吃不惯,好不容易看到一桌的清蒸、汤盅,虽然心里还是忧虑,却也有几分感谢。
“最近杂志多了许多新作家,”靳筱同她布菜,一边问,“是在革新吗?”
吴珍妮笑笑,回答她,“从前签的一些女作家,她们嫁了人,或者生了孩子,便不能继续写作了,要负担许多东西。”
llyson也点点头,“男人在外面养家,家里一切都靠妻子,洗洗刷刷,一天就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时间和心思去精致自己的情节。”
“女孩子写作的年华,也就不过短短那些年。”
民国已经将近十年,可军阀纷争以后,好不容易开了一些的民智,又闭塞起来,越闭塞,便越有学生运动,然而越有学生运动,也说明问题越严重。
吴珍妮看向她,笑了笑,“如今印刷厂也涨价,信州城审查的又严格,于是我便想着,将杂志社在韶关开一间分社,平日的沙龙、和当地的作者联系,还在信州城,韶关便对稿件做审核,以及印刷,价格便宜些,被管制的也少些。”
靳筱点点头,大约知道她的意思,“你需要什么,便同我说,我尽力帮你。”
靳筱说的真诚,叫吴珍妮听了,神情也变了变,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要不要说。
她又喝了几口乌鸡汤,忍了忍,却还是开了口,“少奶奶,你愿不愿意做这边分社的主编?”
靳筱还在舀碗里的汤,听了她的话,怔在那里,抬眼看她,也带着疑惑和惊讶。吴珍妮接着说下去,“我要去香港做英文刊了,信州城那边,是我妹妹在负责,你愿意的话,她会派人来协助你。”
靳筱今晚只想着同她一起吃个晚饭,便已经十分知足,却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机缘,一时间心里也乱了,她傻在那里,不知道是从自己的心,果断答应,还是理智一点,多问一问,她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吴珍妮却和善地开口,“少奶奶想一想,不必现在告诉我。”
她们人都走了,靳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绪乱的很,也不知道怎么去理。四少回来时,便看她一个人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做她身边,揽过她,反而吓着了她,猛地一惊,瞪圆了转头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少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靳筱才发觉自己已经一个人思索了那么久,四少喊她,她才反应过来,头脑都有些疲惫。她合了合眼,同他说,“吴珍妮,”她又以为四少并不了解,“就是那个……”
“我知道,”四少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声音轻柔,“怎么了?”
靳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确实放松了一些,“她要在韶关开一个《郁金香》的分社,喊我去做主编。”
四少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眯了眯,却没有说什么,又转了头,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然后呢?”
“我当然很想答应,你也知道我很喜欢她们杂志,”她的声音低沉了,带一些不自信,“可我不晓得我能不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