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徵北的目光随着一步一步向门外走的女孩子,他以为她至少会回头看一眼的,可她没有,便这样出去了。
这样倒显得他很自作多情。
他目光收了回去,床边的那个中年女人打量着他,眼睛里有一些犹豫。
她脸上有怜悯,有挣扎,兴许在人性和良知里面踌躇,哦,自然要踌躇,踌躇要不要就让他这么死了。
他自然不想死,好容易逢一个女孩子路过,还大发善心的同他送水与吃的,更好容易撑过了一个漫长闷热的夏日。人的求生欲往往因为吃了苦头,总觉得不把亏掉的找回来,便很不值得。
可他要同这个人装可怜求同情吗,也或者并不用装,他已经很不体面了,这个时候落几滴眼泪,或者嗫嚅几句恳求,大概更加顺理成章一些。
然而自尊心还是撑着他,既撑着让他活下去,又撑着让他送死,他便这样看着那个农妇,目光冷静,没有波澜。
她穿一身粗布,面上是劳作印下来的风霜,旁人看了,应该觉得是个普通老实的乡下女人,可四少忍不住将她看的狠毒又可怖。
她已将他扔在这里两天了,兴许今天来,就是来看他死了没有。就像厨子把活虾扔进锅子里,过了一会再打开锅盖看一看,是否已经转红色了。
如果没有,是再焖一会,还是开大火?
那么这个女人,是要掐死他,还是继续不给他米水,让他的命耗在这个棚屋里?
四少突然想笑,兴许他面上的轻蔑也看的出来,她去给大太太做刽子手,能赚到几个钱,他这条命,会否让她从此便脱离了农家,飞黄腾达了呢?
又兴许杀了他,也不过就是一袋金子,或者一句承诺罢了。
他越这样想,就越发不想去求饶,他毕竟是司令府里出来的四公子,自幼男子汉的气节看的比命还重。
从没有哪个男子汉临死前要同一个农妇求饶的,他想。
纵然为了一点点求生的可能性,也不该丢掉军人世家的脸面。
四少面上那一点刚毅,大约被他脸上的水痘遮盖了,又兴许还是让那个农妇察觉了,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吴大婶拿起靳筱放在一旁的碗,方才那孩子留下这只碗,没有说什么,吴大婶也没有喊她带走,像一种无言的妥协。
她吸了口气,眼睛也因此瞪大了一些,虽然在给自己打气,看起来却有些狰狞,像在做另一种残酷的决心。吴大婶舀起一勺小米粥,还是温热的,可再放一会不定就凉了。她粗糙的拇指抓了抓碗沿,终于下了决心,将那沉重无比的一勺粥递了出去,拧着发涩的喉咙开口,“原以为你得了什么瘟疫,我也不敢来。”
米粥送到四少的唇边,他目光闪了闪,终于还是软下来,张了嘴。吴大婶看他艰难的吞咽,叹了口气,因觉得亏心,没有同他对视的底气,又去看自己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你也不要恨我,我也怕。”
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连这个村子都没有出过,从来都靠做大太太的远方亲戚,每年得一些恩惠,拿一些好些的布匹,给孩子做件新衣裳,在庄子里有些脸面,就是难得的喜气了。
贫穷的日子过得久了,面对祸端,就只能麻木,只能做别人的走狗。每一个拖家带口的父母,都没有什么骨气,纵然受了窝囊,纵然良心过不去,可为了家里跑来跑去,还不能自力更生的娃娃们,又只能忍耐下去。
好像生了孩子,就得做最没出息,最胆小怕事的那一个。
她自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只是有些卑微地笑了笑,“哎,既然是水痘,那还好,那还好。”
吴大婶目光飘到他身上,终于母性战胜了恐惧,让她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要多狠心的爹娘,才会不要你了?”
这村子里,爹娘狠心的,也不止颜徵北一个。
可那一个,他却怎么也遇不着。
他既退了烧,又有了三餐补给,虽然都是米粥,顶多放一些咸菜,可也确实让他身体慢慢好起来。
他脸上的水痘慢慢下去,可还有一些印子,但也没有这么可怖了。
吴大婶有时候会让他出去走一走,逢了人就说是自己的侄子,瞧见过他被送来的人,也都不说破,跟着喊他“杨杨”。 他心想什么鬼名字,吴大婶的小儿子有时候追着他喊“杨杨”,他要么装作没有听到,要么便真的没有反应过来。
吴大婶家里几个人,虽然小孩子顽皮了一些,却还是和善的,
几个小孩子,听说屋棚里住了个人,都很好奇,当娘的自然不会让他们胡闹,他们便有时候偷偷踮了脚,从小窗外往里面看。
四少看见几个小脑袋挤着去看他,好像他是从邻村牵来的什么稀奇动物,都争着要去看几眼。他虽面上一幅未察觉的样子,可瞧见那扇窗,又想起那个女孩子。
她真的就没有来了,也不怕他就这么死掉了。
真是狠心。
四少叼了跟稻草,他便这样自作主张的把自己,同那女孩子扯上关系了,不来看他就是狠心,只送一次饭就是绝情。
好像救了他就会摊上顶大的麻烦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