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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明]施耐庵 9671 字 5个月前

祥云龙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的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迳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杆,簇簇紫花迎步辇。疑身在蓬莱岛,彷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殿门各有金锁锁著,不能勾进去,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著一扇朱红□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著御座,两边几案上放著文房四宝,象管,花笺,龙墨,端砚,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著牙签;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著山河社稷混一之图。转过屏风後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著道:

山东宋江准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时常记心,写在这里。”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随後早有人来。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临下楼来吩咐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钱都赏你,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服侍。”

柴进,燕青离得酒店,迳出万寿门去了。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十四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婉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迳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著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著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著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设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著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著异样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後转出一个丫鬟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那里来?”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闲自有话说。”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她坐了,纳头四拜。李妈妈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麽?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服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少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宝,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了念头,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燕青见了,纳头便拜,有诗为证:

芳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是罕俦。

共羡至尊曾贴体,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燕青迳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著燕青,迳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看著柴进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

子捧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子来报:“官家来到後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师师门来,穿出小御街,迳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疑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著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迳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你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篇《绛都春》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迳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付披挂,都是戎装帽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

燕青迳往李师师家扣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覆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权当人事;随後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子母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到茶坊,说与宋江这话了,随即都到李师师家。

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三个人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著,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拥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李师师道:“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把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後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娅然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呐呐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只见戴宗引著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圆睁怪眼,直瞅他三个。

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像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锺,各与三锺,戴宗也吃三锺。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锺,连饮数锺。”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著酒兴,索纸笔来,磨得黑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覆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她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後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後门接驾,奶子丫环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後次难逢,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後来也有翻变。”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迳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挡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著,东捽西捽,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

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著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燕青伴著李逵,正打之间,撞著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铁禅仗,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捻著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

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著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随後众人也到。正都上马时,於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冲将出来。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於濠堑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众军上城堤防。宋江便唤燕青吩咐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後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著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更新时间:2007-1-12 23:57:23 本章字数:7544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颠个脚捎天。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著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李逵多曾著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高大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李师师只推不知,杨太尉也自归家将息,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著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麽人。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声。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救弟子则个。”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半年之前,著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她,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都被她打伤了,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她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一羊祭祀神将。”太公道:“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与你捉鬼。”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什麽鸟符,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燕青忍笑不住。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上。李逵叫讨十个大碗,滚热酒十瓶,做一巡筛,明晃晃点著两枝蜡烛,焰腾腾烧著一炉好香。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

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众庄客:“你们都来散福。”捻指间撤了残肉。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饱了。”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老爷们去睡。”太公道:“却是苦也!这鬼几时捉得?”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著人引我到你女儿房里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著。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後生搂著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那後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後生砍翻。这婆娘便钻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把斧敲著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若不钻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却才钻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那厮是谁?”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李逵道:“这等肮脏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著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著人头,大叫出厅前来:“两个鬼我都捉了。”撇下人头,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像东村头会黏雀儿的王小二。”李逵道:“这个庄客到眼乖!”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问了备细,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李逵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她!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我明日却和你说话。”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太公却引人点著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後面,去烧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於路无话。两个因大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对说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著他里面去睡。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覆去睡不著,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麽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著。”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被人强夺了去,以此烦恼。”李逵道:“又来作怪!夺你女儿的是谁?”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後生各骑著一匹马来。”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便对太公说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我实对你说,则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李逵,燕青迳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

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麽?”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迳奔宋江,诗曰:

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

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著双斧,要去劈门,被我一交颠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麽?”恰才信小弟说,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後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著,巴得天明,起去问他。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後生,骑著两匹马到庄上来,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著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说?”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甚麽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闹嚷,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若还对翻了,就那里舒著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对不翻,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著,便输这颗头与你!”宋江道:“最好,你众兄弟都是证见。”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