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k,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Лo,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h绣槛,皆隐于山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ち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ざ,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し,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じ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す草,这一种是玉ぁ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ずぢ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蔻才犹艳,睡足酴せ梦也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k一k,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k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k,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在看下回分解.
上卷 第十八回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题咏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9295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摸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顽,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ぜ,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ぜ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ぜ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そ,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憎,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ぜ,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
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顾恩思义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大观园有凤来仪红香绿玉蘅芷清芬杏帘在望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又命旧有匾联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