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凤姐儿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都散出来.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鬟们回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他来.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鬟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说.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鬟应着,忙接了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和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
说着,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凤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y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儿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一分也还了他.见凤姐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于是尤氏一径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去接.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性加了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象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
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便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里提紧着。”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老爷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忙说情,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狠,如今见他来了,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2 本章字数:7058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k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贾琏明仗着贾母素习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要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抬.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一面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ゅ: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
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象个阎王,又象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2 本章字数:8228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倒象下贴子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帐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首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他姊妹就走.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