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今年也不错。”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该吃白鱼,都‘白余’了。今年吃青鱼。”
她没向绍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说他把钱都借给人了,心里不禁笑叹,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不会听出她话里有话。
“苑梅,叫他们去拿日历——都拿来。在书房里。”
苑梅自己去拿了来,荀太太一一摊在沙发上,挑了个海景。
“太太电话。”女佣来了。
“谁打来的?”
“孟德兰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俩各据沙发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汤没有?我藏在抽屉里,怕猫进来。”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话来讲。 “嗯,我热了汤,把剩下的肉丝炒了饭。”他回答的时候声音低沉,几乎是温柔的。由于突然改变音调,有点沙哑,需要微咳一声,打扫喉咙。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而脸一红,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间里灯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见那张棕绷双人木床与小铁床。显然他不满足。
“饭够不够?”
“够了。我把饺子都吃了。”
伍太太听了电话回来,以为绍甫盹着了,终于笑道:“绍甫困了。”
他却开口了。“有一回晚上听我们老太爷说话,站在那儿睡着了。老太爷说得高兴,还在说——还在说。嗳呀,那好睡呀!”
“几点了?”荀太太说。
“还早呢,”伍太太说。
“我们那街上黑。”
“有绍甫,怕什么。”
“一个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买东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现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谁呀?”她们也还没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见老,冬天也还是一件菊叶青薄呢短袖夹袍,皮肤又白,无边眼镜,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过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还在取笑她:“妈这一代这就是健美的了!”外国有这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经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场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声说,没带笑容。
“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着,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气?”
荀太太倚在沙发上仰着头,发髻枕在两只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吓死了!在北京。
那时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医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园去,她天天上公园去透空气,她有肺病。到公园去过了,她先回去,我一个人走到医院去。
这人跟着我进城门,问我姓什么,还说了好些话,噜里噜苏的。大概是在公园里看见我们了。“
苑梅也见过她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娇小玲珑,长得不错,大概因为一直身体不好,耽搁了,结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个事做,虽然常闹穷吵架,也还是捧着她,娇滴滴的。婚前家里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街,总也有二十好几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几岁。那钉梢的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觉得这一点很有兴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说这人选择得奇怪。
当然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想必跟这次来上海刚到的时候一样,还没发胖,头发又留长了。梳髻,红红的面颊,旧黑绸旗袍,身材微丰。
“那城门那哈儿——那城墙厚,门洞子深,进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宽的,又没人,挺害怕。”她已经坐直了身子,但是仍旧向半空中望着,不笑,声音有点凄楚,仿佛话说多了有点哑嗓子,或是哭过。“他说:”你是不是姓王?“——他还不是找话说。——吓死了。我就光说‘你认错人了’。他说:”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说:“你问我姓什么干什么?’”
伍太太有点诧异,她表姐竟和一个钉梢的人搭话。她不时发出一声压扁的吃吃笑声,“咯”的一响,表示她还在听着。
“一直跟到医院。那医院外头都是那铁栏杆,上头都是藤萝花,都盖满了。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还扒在铁栏杆上,在那藤萝花缝里往里瞧呢!吓死了!”她突然嘴角浓浓地堆上了笑意。
沉默了一会之后,故事显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当好奇地问了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个年生,”她小声说,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着制服,像当兵的穿的。大概是个兵。”
“哦,是个兵,”伍太太说,仿佛恍然大悟。
还是个和平军!
一阵寂静中,可以听见绍甫均匀的鼻息,几乎咻咻作声。
天气暖和了,火炉拆了。黑铁炉子本来与现代化装修不调和,洋铁皮烟囱管盘旋半空中,更寒伧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头顶上出空了,客厅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临下的取景。灯下还是他们四个人各坐原处,全都抱着胳膊,久坐有点春寒。
伍太太晚饭后有个看护来打针。近年来流行打维他命针代替补药。看护晚上出来赚外快,到附近几家人家兜个圈子。 “刚才朱小姐说有人跟。奇怪,这还是从前刚兴女人出来在街上走,那时候常闹钉梢,后来这些年都不听见说了。打仗的时候灯火管制,那么黑,也没什么。”伍太太说。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静地说。“那是在北京。那时候我天天上医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园去——”
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事?
伍太太已经忘了听见过这话,但是仍旧很不耐烦,只作例行公事的反应,每隔一段,吃吃地笑一声,像给人叉住喉咙似的,只是“吭!”一声响。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又差点笑出声来。妈记性又不坏,怎么会一个忘了说过,一个忘了听见过?但是她知道等他们走了,她不会笑着告诉妈:“表姑忘了说过钉梢的事,又讲了一遍。”不是实在憎恶这故事,妈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识外——还又要去提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点觉得伍太太不大感到兴趣,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徐徐道来,神志有点萧索。说到最后“他还趴在那还往里看呢——吓死了!”也毫无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会,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学生似的。”然后又想起来加上一句:
“穿制服。就像当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