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十四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仿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像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亏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
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你嫂嫂今天没来看你?”
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进医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你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来想一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转达,也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和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管你们这些家庭纠纷。
而且她的事情这样离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万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这时候身体还没有复原,没有挣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医院里人虽然多,谁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头发长得非常长,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这里没有镜子,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是她可以看见她的一双手现在变得这样苍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
只要两只脚稍微有点劲,下地能够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现在连坐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信,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道,多半已经被她姊姊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姊姊姊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你轻一点!”金芳不作声了,听听别的病人依旧睡得声息毫无,极大的房间里,只听见那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我对现在这种法律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打起官司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其实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算赔偿损失。”
曼桢道:“我是不要他们的钱。”金芳听了这话,似乎又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便道:“那么你快点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来,就叫他陪你一块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来接我的。走不动叫他搀搀你好了。”曼桢迟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过万一给人家看出来了,不要连累你们吗?”金芳笑了一声道:“他们要来寻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两记耳光打上去。”曼桢听她这样说,倒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满溢出来了。金芳又道:“不过就是你才生了没有几天工夫,这样走动不要带了毛病。”曼桢道:“我想不要紧的。
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她们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头一着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远需要把头悬空,非常吃力。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许家属来探望的时间,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来,谁知他还没来,曼璐和鸿才一同来了。鸿才这还是第一次到医院里来,以前一直没露面。他手里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样子。曼璐拎着一只食篮,她每天都要煨了鸡汤送来的。曼桢一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
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向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桢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搬过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乱了一会,把孩子抱来了。鸿才是中年得子,看见这孩子,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
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他。曼桢始终闭着眼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验了又说是有沙眼。”夫妻俩只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我想睡一会,你们还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轻声向鸿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鸿才懊丧地转身就走,曼璐却又赶上去,钉住了他低声问:“你预备上哪儿去?”鸿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好像仍旧不大放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说了一声:“那你到那儿就叫车子回来接我。”
鸿才走了,曼璐却默默无言起来,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轻轻地摇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来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气。前两天,他看见你那样子,听见医生说危险,他急得饭都吃不下。”
曼桢不语。曼璐从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红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孩子的一颗头就跟着它动。曼璐笑道:
“咦,倒已经晓得喜欢红颜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里,一个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桢枕边。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便又低声说道:“二妹,你难道因为一个人酒后无德做错了事情,就恨他一辈子。”说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边,道:“二妹,现在你看在这孩子份上,你就原谅了他吧。”
曼桢因为她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觉得酸楚,没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见上这样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搂住了他,把她的面颊在他的头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边看着,却高兴起来,以为曼桢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过一时还下不下这个面子,转不过口来;在这要紧关头,自己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触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来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经来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风,可以听见他们喁喁细语,想必金芳已经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节都告诉他了。他们那边也凝神听着这边说话,这边静默下来,那边就又说起话来了。金芳问他染了多少红蛋,又问他到这里来,蛋摊上托谁在那里照应着。他们本来没有这许多话的,霖生早该走了,只因为要带着曼桢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奇怪,只得断断续续地想出些话来说。大概他们夫妇俩从来也没有这样长谈过,觉得非常吃力。霖生说这两天他的姊姊在蛋摊上帮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诉他此地的看护怎样怎样坏。
曼璐尽坐在那儿不走,家属探望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有些家属给产妇带了点心和零食来,吃了一地的栗子壳,家里人走了,医院里一个工役拿着把扫帚来扫地,瑟瑟地扫着,渐渐扫到这边来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桢心里非常着急。
看见那些栗子壳,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经秋深了,糊里糊涂的倒已经在祝家被监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说:“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对食物感到兴味,曼璐更觉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给你买。”曼桢道:“时候也许来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桢却又冷淡起来,懒懒地道:“特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难得想吃点什么,还不吃一点,你就是因为吃得太少了,所以复原得慢。”说着,已经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给看护,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经走远了,正待在屏风上敲一下,霖生却已经抱着一卷衣服掩到这边来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条绒线围巾和一双青布搭襻鞋。他双手交给曼桢,一言不发地又走了。曼桢看见他两只手都是鲜红的,想必是染红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点怅惘,因为她和金芳同样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却是这样凄凉。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条围巾兜头兜脸一包,把大半个脸都藏在里面,好在产妇向来怕风,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穿扎齐整,倒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站在地下,两只脚虚飘飘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墙摸壁溜到屏风那边去,霖生搀着她就走。她对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长长的脸,脸色黄黄的,眉眼却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护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婴儿的房间里去,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下了这一层楼,当然更没有人认识他们了。走出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曼桢立刻坐上一辆,霖生叫车夫把车篷放下来,说她怕风,前面又遮上雨布。黄包车拉走了,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家里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
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顿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时又托他打一个电话到许家去,打听一个沈世钧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就说有个姓顾的找他,请他到这里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