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不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挡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踏了刚才那点。
她要在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帐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梆梆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
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拼命支撑着,仿佛她对他的抵抗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抢夺着的裤带在她腰间勒出一道狭窄的红痕,是看得见的边界。
他压着她的手,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一个肘弯上,弓着身来扯下自己的裤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时可以感到房间外面的危险越来越大,等于极大的压力加在一个火柴盒上,一个玻璃泡上。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抢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摊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兽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下子摔开了他,也没有来得及透口气,一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的人声,先还当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响。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见了。她不等他来拉她,赶紧去开门。没开门,先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把门一开,还好,外面没人。也说不定没给人看见门关着。
王吉的声音在厨房里大声理论。
“王吉!什么事?”她叫了声。
“有人找三爷。”
两个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进来,都带着尖顶瓜皮帽,耳朵鼻子冻得通红,黑哔叽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
“这是你们太太?”有一个问王吉,他跟在他们后面。
“王吉你怎么这样糊涂,晚上怎么放生人进来?”
“我直挡着——”他说。
“我们跟三爷来的,请三爷出来。”
她不理他们。“叫他们出去等着。年底,晚上门户还不小心点,不认识的人让他们直闯进来?”
“三爷来了!”两个都叫起来。“吓呀,三爷,叫我们等得好苦,下这么大雪。”“冻僵了,脚也站酸了,一个在门前,一个在门后,一步都不敢走开,等到这个时候饭也没吃。”“当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嗳,你们外边等着,”三爷一只手拉着一个,送他们出去。“外边等着,我马上就来。去叫黄包车,先坐上等着,我就来。”
“嗳,三爷,这好意思的?”他们正色和他理论着。“好容易刚找到你,又把我们撵出去,下这么大雪。”
“什么人?”她这话不是问任何一个人。
“我们跟三爷来的,三爷跟我们号里有笔帐没清。这位翁先生是元丰钱庄的。”
“我们也是没办法。”翁先生说,“年底钱紧,到三爷府上去,见不到他,楼底下好些收帐的,都带着铺盖住在那里,我们只好也打地铺。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爷下来,答应出去想办法,大家公推我们俩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知道我在这儿,没溜,这可不是我家,你们不能在这儿闹,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三爷不要叫我们为难了,要走大家一块走。苦差使,没办法,三爷最体谅人的。” “都给我滚,”她说,“再不走叫警察了。这时候硬冲到人家家里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说,“我们太太说话了。”
三爷把手臂兜在他们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说话。他们仍旧恳求着:“三爷再明白也没有,我们的苦处三爷有什么不知道。我们回去没有个交代,还不当我们得了三爷什么好处,放三爷走了?”
她岔进来说:“你们到别处去讲,这儿不是茶馆。别人欠你们的钱,我们不欠你们的钱,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这么跑进来。还赖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转过脸来对着她,被她打了个嘴巴。他正要还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声求告着:“三爷。三爷。”
两个债主摸不着头脑,也拉着他劝:“好了好了,三爷,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隔着他们望着她。“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帐。”
他走了,后面跟着那两个人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楼上那些老妈子。她回到客厅里,灯光仿佛特别亮,花香混合着香烟气。一副酒阑人散的神气。王吉不会进来的。她没有走近火炉。里面隐隐的轰隆一声响。是烧断的木柴坍塌声。炉上的小窗户望进去,是一间空明的红色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站了一会,桌上那瓶酒是预备给他带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十二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爷六十岁生日做寿,有堂会。现在上海这样大做生日的,差不多只有大流氓。在姚家这圈子里似乎不大得体。虽然大家不提这些,到底清朝亡了国了,说得上家愁国恨。托庇在外国租界上,二十年来内地老是不太平,亲戚们见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万利,总觉得不值得。政界当然不行,成了投降资敌,败坏家声。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银娣说的,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只有出没有进。有钱的也不花在这些排场上,九老太爷是第一个大阔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寿。
“老太爷兴致真好。”大家背后提起来都带着酸溜溜的微笑。
“说是儿子们一定要替他热闹一下。”
“当然总说是儿子。”
“你去不去?”
仿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又咕噜了一声:“去呀,去捧场。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料,把对方也问住了,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复。
谁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两个特为从北京来唱这台戏,在粉红的戏码单上也不争排名。
戏台搭在天井里芦席棚底下,点着大汽油灯。女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入眼底。银娣在这些时髦人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人,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带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人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人,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是变短,从来没个安静日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