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怒之下,张居正将马车中随身携带的银两全部赠给那为首的中年男子:“这些银两你们先拿着渡过难关,我这便想法子将此消息上达天听,务必让你们尽快重返家园。”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咱们通州的军情,早已惊动了圣上,只是,听说是严首辅不让军队反攻,说是随蒙古人抢,抢够了,自然就回去了,严嵩这天杀的奸贼,不得好死呀。”那男子切齿骂道。
一听此话,张居正登时热血上涌,愤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当时就命心墨把马车驾到徐府,他一个七品翰林,除非皇帝召见,否则是无法面圣的,但是徐老师可以进宫求见皇帝。
是心墨提醒了他,徐阁老白天肯定不在家,只有等晚上来。
见张居正不回答他的话,胸口却一起一伏,表情也甚是激动,徐阶温言道:“居正,究竟出了何事?我很少见你这般模样。
张居正望着徐阶,回想起当年自己刚考中进士的时候,这位恩师才四十来岁,相貌青矍,正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盛年。
可如今的老师刚交五旬,便显了憔悴老态,虽然官居文渊阁大学士,可是,日常行事,却总是仰首辅严嵩的鼻息行事,此次,他是否能仗义直言”
想到这里,张居正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恩师,学生深夜来访,却不是为品茶。”
徐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将小盖钟轻轻放在案几上,方打趣道:“你一个翰林院编修,整日里抄抄写写,给裕王上上课,能有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非要这时候打扰为师品茶啊?”
“今日,我在街上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蒙古大军连日来在通州烧杀抢掠,京城中数万勤王之师,却眼睁睁看着,丝毫不加援手,可有此事?”
徐阶默然片刻,方道:“前几日,陛下命大同总兵仇鸾与俺答谈判,我设计拖延时间,令各地勤王之师得以赶到京城,蒙古兵见势不对,便要北撤。”
张居正咬牙道:“此时反击,定然能大败俺答,恩师以为如何?”
徐阶叹道:“陛下早已下令反攻,奈何兵部尚书丁汝夔乃是严首辅一党,严首辅不让他反攻,他居然真的连圣旨都不遵了。”
“严首辅为何不让丁尚书反攻?”
“严首辅是怕万一战败,圣上会怪罪下来吧。”徐阶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恩师何不入宫面圣,将真相上达天听,也免了通州生灵涂炭之苦。
见徐阶沉吟不答,张居正又道:“如今朝中严嵩父子势大,偌大朝廷,举目皆是严党,只知道巴结严家父子,能臣干吏屈指可数。圣上又一心修道,听不见也听不得逆耳忠言,您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能够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啊!”
徐阶微微眯缝了眼睛,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这番话,若传了出去,会落得怎样凄惨的下场?”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我今日见到通州过来的难民,说起通州的惨状,心中实在气闷,不吐不快。”
徐阶微微一笑:“居正,你是我的门生,咱们自己人关起门来,你自然可以畅所欲言,然而,我的恩师却早在多年之前就已仙逝,我却要到哪里畅所欲言?”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丁尚书一位怯战,让俺答有恃无恐,只怕连京师都要沦陷啊!老师官居大学士,当为天下表率。”张居正急道。
徐阶嗯了一声,便伸手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然后方道:“今年,庐州府大饥,听说饿死了不少人啊。”
张居正见老师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中越发的失望,只是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怎么着也不能当面质问,见老师提及庐州府大饥,心中血气翻涌,冲口而出:“进来市井之中,连贩夫走卒都在思量如何退敌,老师难道就不思量?”
这句话明显说得很重了,言下之意,这位老师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不如了。
徐阶却并不生气,只是长叹一声,依旧把话题往泸州饥荒上扯:“历朝历代,能让百姓吃饱饭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张居正原本以为老师提到庐州府的饥荒,也是想抨击严嵩父子一番的,谁知话题转来转去,他却避重就轻。扯到了历朝历代身上,什么意思?历朝历代的老百姓都是吃不饱的,所以我朝也不会例外,所以,这跟严家父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严家父子很无辜?”
忍住心中的气闷,他站起身来:”老师,天色已晚,明日还要上朝,您也该休息了,学生告辞。”
徐阶也不挽留,只淡淡地道:“那武夷山贡茶,我这里还有几瓶,回头我着人送两瓶到你住处!”
师长所赐,不能不受,张居正勉强道了声谢,便匆匆而去。
徐阶盯着这位门生雄健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呐呐自语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这么像我年轻的时候啊。” “你年轻那会,比他还要冲动,这后生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磨难吧。”书房的大理石花鸟屏风后,转出了一位中年美妇,缓步来到徐阶身边,正是徐夫人。
徐阶看了她一眼,颓然道:“夫人,我是不是很无用,居正尚且能在我面前为通州百姓一争,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单凭一腔热血,是改变不了任何事实的”徐夫人柔声道:“如果仅仅面圣一次,就能令皇上不再信任严嵩的话,夫君也不会幸苦隐忍那么多年了。”
徐阶长叹一声,伸手握住夫人的手,欣慰地低语:“知我者,夫人也。”
张居正回到府中,也没有去见母亲,径直回房了。
王嬷嬷见他回来了,忙带了竹儿摆上热气腾腾的宵夜,张居正看都没看一眼,便道:“我不饿,你们拿去吃了吧。”
说完,他临窗而坐,铺开纸,握起一支笔,打算写点什么。
王嬷嬷见他一脸阴郁,不由得有些心疼:“公子,你这高这么壮的身子,不多吃些怎么成?近来夫人可是日日问你的饮食。”
“嬷嬷,我都那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饥饱么,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这时,门口响起了张夫人的声音:“我看你,还偏偏就是个不知道饥饱的。”
张居正站起身来:“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娘睡不着,有些事情要和你说。”张夫人坐到了太师椅上,看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立刻知趣地带着竹儿退了下去。
张夫人见房内无人,这才看了儿子一眼,脸色严峻起来:“正儿,近日,你给裕王授课,进度如何?”
“不过是按部就班,读些死文章罢了,娘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张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问道:“裕王可有偷懒顽劣,痴傻愚钝之举?”
“裕王又不是几岁孩童,如何能偷懒顽劣,至于痴傻愚钝,更是无从说起。
张夫人脸色一凛:“既然如此,你为何在青云阁里屡屡斥责于他?”
张居正脸色一变,低了头,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