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子白开口道:“五谷之中,以菽麦为最卑,菽之卑乃食之易伤脾胃,而麦卑乃口感不不佳,难以咽食。小子以为,天下万物必有其用,悯于百姓之苦,却束手无策。”
和讲道理的人说话,必须要在道理上让对方认同。边子白深谙其中三味,而列御寇以名士的姿态出现在世上,要是连他都不讲道理,这个世道还会有人去讲道理吗?
听着边子白的解释,列御寇颇有感触,点头道;“不错,民之苦,难以言述。”
劳动力水平低下的时代,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原因多种多样,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生产力水平低下,供需不平衡。即便有权贵锦衣玉食,可实际上,大多数小贵族只是比百姓也多了一个吃饱穿暖而已,不需要为生计奔波而已。可真要有人说平均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这是瞎扯。母系社会就是平均制下的产物,可一个部族也很难经受住自然的灾难。
就算是在战国时期,耕者有其田,但归根到底还是生产力水平低。想要吃饱,还是不容易。
尤其是农业上的落后和食物加工水平的地下,让食物一直成为最为精贵的物资。
在这种情况下,有些食物还要披上劣等的外衣,这就更加深了食物的匮乏。于是,边子白琢磨出了石磨,精面,发面和碱面,让原本并不受追捧的麦子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起来,这本来就是一件好事。
列御寇也无法反驳。
边子白继续道:“菽一直以来都是以制酱为主,但小子发现,菽在泡发之后磨碎,加入少量的石膏可以成为一种对身体毫无坏处,却好处不断的食物,岂不是让百姓多了一种选择?而且小子发现,菽加工之后的食物,能够很大程度上替代肉食,成为民间最为重要的食物之一。”
这哪里是选择,而是帮了大忙了。豆腐虽然不能当饭吃,可要是当作菜的话,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豆制品是后来华夏千百年来最为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可以说,豆腐支撑了整个民族体魄的重要支柱。只是豆腐开始推广的时候并不顺利,这也是时代限制而已。
当然,豆子肯定不如肉食和奶制品的效果好,营养价值高。但这已经是最容易通过耕种获得的食物了。农耕民族,很多时候选择的机会并不多。
这些,列御寇也没办法反驳。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些事国君们不知道,士大夫们也不知道,唯独你一个人做,却需要被小人猜测怀疑,何苦至此。”列御寇皱眉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样直白的话这个时代是没有的。但这里面的意思,估计谁都懂。
边子白仰天长叹,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也不知道给谁看:“岳丈不知‘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民之苦,天下皆知,小子不过是中人之姿,却不敢妄自菲薄,立志于能做一点对民有益之事。菽之豆腐也罢,发面碱面也罢,都是其中之一。小子不敢天下人皆知小子本意,却能看到家中仅有麦者能果腹,家中仅有菽者能安身足矣。”
这逼装的,边子白都差点忍不住给自己打满分。
而身后的孙伯灵作为弟子,立刻拿出空白的简牍来,舔着毛笔写了起来。作为弟子和追随者,记录老师平日里有感而发是日常工作。就像是这个时代的很多著作,其实都不能称之为专门的文章。而是长年累月有感而发的警句。比如说《论语》,所有的警句都不是按照章节来写的,而是通过子弟们的整理老师毕生所说有这里的话之后,汇总而出的著作。
这也是语录体的特色。
当然,老子的《道德经》之类的著作不是这么来的。所以从文学上来说,道家要比儒家起点跟高。 列御寇恍惚了一阵,从牙齿缝隙之中挤出一句话:“你是儒家?”
“不全是。”边子白有点心虚道。
没办法,他可不想和任何一个名士谈论典籍。虽然很多他都能背诵下来,可问题是,要论感悟,他几乎说不出多少自己的见解,很容易被人看清底细。
列御寇原本想要告诫边子白,口腹之欲非君子之道。这个话别人说或许不妥,但是他说,底气十足。可谁知道边子白不按常理出牌,开口闭口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势来,把自己放在了道德高地的顶端,然后用鄙视的目光看芸芸众生。
这不是儒家还是什么人?
儒家善于雄辩,当然也不是无往不利,次次都能赢。但是儒家有一个本事是任何其他学派都不曾有的。比如说儒家和名家雄辩输掉了,不要紧,对方颠倒黑白,小人之心昭然若揭;儒家带兵打仗,没打赢,也不要紧,不义之战,非战之罪;儒家被墨家的机关术给祸害了,然后爬起来,拍拍屁股道:奇淫技巧,小道也……反正作为一个儒生,他们总能找到理由来安慰自己的失败。
加上儒家本来就是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上仿效三皇五帝,下体恤黎民百姓,大道理一箩筐,说得头头是道。可谓嘴炮无敌。
列御寇是道门中人,他向来都看不起儒家,认为儒生是夸夸其谈之辈。尤其是儒生善于利用对自己有利的道德绑架,让对手无所适从,就更让人窝心了。而边子白的话,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意思,他只是做了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而已。明明是这小子贪吃,却变成了大公无私,这还有道理可讲吗?这就是道德制高点,让列御寇就算是满腹经纶,也被驳斥地哑口无言。
列御寇一甩衣袂,气呼呼地走了。而他的大弟子对边子白倒是感觉不错,偷偷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低声道:“师妹夫果然善辩。”
发现不太对劲,有种被野兽盯上的心悸,一回头发现老师恶狠狠地盯着他,顿时讪笑着跑了。
而自始至终,平城君熊肥都在边上被忽视了。可他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瞪大了眼珠子惊诧得地看着边子白,仿佛这个小时候的小伙伴,已经让他完全不认识了。
“熊二……”
边子白怒道:“你再敢叫我熊二,我就和你绝交。”
“好吧,子白。”熊肥撇撇嘴,很不情愿地开口道:“你岳父是列神仙,你怎么就不早告诉我?”
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边子白很想提着熊肥的大耳朵质问他,宴会开始不久,你就过来蹭吃蹭喝,还一个劲的说一些他根本就不知道的趣闻,小爷有开口的机会吗?
边子白冷着脸道:“还不算是姻亲,过几日完婚之后,才算是姻亲。”
“我要来。”熊肥自告奋勇,对于自来熟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尴尬这种让人很难受的场面。他们总是兴高采烈的来,兴高采烈的走,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边子白心说:“我不让,能行吗?”
恐怕真不行,他可架不住一个平城君在他结婚的日子来家里闹事。
对于熊肥,很多人选择忽视,但也有人表面不在意,却记在了心里。姬颓就是其中一个,口中玩味道:“阳城君幼子,没想到真的是他。”一个楚国贵族,家族被楚王灭族了,只身逃亡在列国。可以说,故乡是回不去了,家族也没有了,只能在外做官。而且这种官员也很难融入到本国的官僚之中,可以说,没有了退路,也没有根基的孤臣。
君王最喜欢的臣子,恐怕就是孤臣了,因为这些人是最不可能叛变自己的臣子。
丁祇随后跟上姬颓,低声将探听到的消息告知:“君上,都弄清楚了,平城君认出了边子白是少年之友,阳城君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