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感慨,但不等听者仔细琢磨,很快又接上话了:“不知侯大哥此次回京,打算逗留多久?”
“……听凭皇上旨意。”
“唔,那父皇应该不会太快让你走的。”宋涣没少见自家父皇念叨他,点了点头,继续道,“许久未见,我心里也甚是记挂,若侯大哥得空的话,不如到我宫里一聚?”
太子所居宫殿坐落于紫宸殿以东,相距此处不远,走半刻钟便能到了,这会儿时辰尚早,叙几句旧也耽搁不了多久,宋涣自觉这邀请提得合情合理,无任何不妥,安心等着侯誉风的回答。
“是。”
“那太好了。”看吧,果然,太子满意地想着,回头吩咐了跟随身边的魏公公,“魏高。”
魏公公自然懂得,躬身应声是,忙先行一步回东宫着人准备点心茶水,恭候靖国公世子的大驾。
“侯大哥,请。”太子和声道,一个十岁大的孩子,笑起来单纯又善良,“咱们坐下叙叙旧。”
“……”可惜活了两世的侯誉风没办法,只要对上这张脸,他就满心膈应,恨不能一手掐住宋涣的脖子,死死不放,质问他——到底为何要杀他?近二十年的君臣情义,死守大虞的忠心,辗转沙场的铮铮战功,只因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疑心,竟能全数抹杀,甚至不留他一寸余地……
“侯大哥?”太子见他不走,奇怪地唤了一声。
侯誉风无声地深吸口气,忍了又忍,强压下心底翻腾的血气。 虽知自己重活一世,不可能事事尽如前世一般,但却不料变数来得这么快,他心中疑惑,倒要看看这只笑面虎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殿下客气,请。”
第7章
半个时辰后。
告辞离开的侯誉风大步迈出殿门,向来冷峻的面容,此刻却挂上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仿佛吃了只苍蝇的恶寒。
方才,甫一入殿,太子殿下便给他赐了座,茶水糕点一应伺候周到,还说他从边关回京舟车劳顿,唤宫女进来给他按肩捶腿……他堂堂侯大将军,什么苦没吃过,跑这么点路也值当大惊小怪?立刻满心嫌弃地婉拒了,心道太子自己娇生惯养便罢,还不知所谓地以己度人,简直荒唐。
可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他寡言少语,太子殿下便主动起了个话头,问他边关生活如何如何,一副很是好奇的模样。侯誉风心里不待见他,于是答得言简意赅,能两句交代完的事绝不多说一字,好几回场面都冷得刮秋风了,愣是让舌灿生莲的太子殿下给捂热回来,还心切求问似的拉着他的手,请他多说些在边关的见闻……
对,不是扯扯衣袖,而是直接拉着他的手,双手合拢地握在胸前,那双尚且看不出城府的眼眸里透出极其恳切的光芒,毫不掩饰地投向他,那眼神……就跟看一个香饽饽似的,目不转睛,仿佛怕一眨眼他便飞了。
……这太子殿下,有病吧?
虽说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有这些举动不足为奇,但在他印象中,此时两人的关系并不算亲近,顶多是幼时入宫给宋涣当过两年陪读的那点儿情谊罢了,再者他如今不过区区世子,虚名一个,尚无实际兵权,何至让太子殿下对他“甚是记挂”,还亲自邀请到自己宫里,一个劲儿地讨好他?
“……”想到方才被昔日仇人紧紧握着手,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连新净的朝服袖口都沾染了几分陌生的龙脑香,侯誉风禁不住狠狠打了一寒颤,只觉自己再不走,身上的鸡皮疙瘩能在东宫的殿门前掉满一地了。
与此同时,刚把人送走的“病太子”宋涣转身进殿,猛地打了一喷嚏。
“殿下?”魏公公立刻担忧地上前,使眼色让旁边的宫女取了御寒的大氅来,欲为他披上,“春寒未尽,殿下可要当心玉体,千万莫要着凉了。”
宋涣失笑,抬手示意他无碍,心想这魏高真是越发像个老妈子了,比他的奶娘曹氏还啰嗦:“近来回暖,这大氅便收起来吧,让父皇瞧见又该说我练武不勤了,像什么话。”
魏高忙一躬身:“是,奴才多嘴了,这就让人收起来。”
“嗯。”宋涣点头,看着魏公公在自己跟前垂首敛眸,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分毫未变,于是尚带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来,“魏高,本宫问你个问题。”
“是,殿下请讲。”
“唔……你觉着侯世子有无不妥?”侯誉风不在,他便换回了原来的称呼,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红梅已折,新叶初生,淡淡的翠色覆了枝桠,瞧着很是养眼。
“恕奴才愚钝,不知殿下所指的是……”
“罢了。”宋涣突然无意多问了,摇摇头,道,“许是本宫多想了吧。”
魏公公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识相地闭了嘴,倒提起另一桩事来:“殿下,凤鸾宫那边还去吗?”
凤鸾宫乃皇后所居之处,今晨闻说皇后娘娘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太子殿下本要去探望娘娘的,不料一出门便撞见了靖国公世子,于是多了方才那一出。
“怎么不去。”宋涣回神,面上又挂起了无懈可击的微笑,“母后抱恙,本宫自然是要去孝顺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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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人各怀心思,一个两个都忙着奔波的,宫外的人却闲得发慌,恨不能一觉睡到晚饭的时辰。
“哎呀,这是谁家的小懒猪啊,可真贪睡呢。”
……说的正是靖国公府最得宠的掌上明珠,明明已经歇了两个时辰的午觉了,此时还趴在软塌上赖着不愿醒。 “苒苒啊,再不起来,今儿晚上又要睡不着了。”侯老夫人坐在床沿,布满皱纹的手轻拍着小孙女儿的背,哄她道,“等会儿咱们府上有客人来,你瑜姐姐也在呢,不想见见她吗?”
听见熟悉的称呼,侯苒抬起小手揉揉眼,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道,“是景王府的那个瑜姐姐吗?”
“对呀,祖母知道你最爱与她玩儿了。”侯老夫人见她肯起了,让丫鬟把备好的衣裳给小姑娘穿上,又梳了个双平髻,娇俏活泼,瞧着就特别讨人稀罕,“苒苒来,牵着祖母的手走了。”
侯苒听话地牵住老人家的手,提着裙角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这一老一小皆是走不快的,等行至主院,刚入厅堂,管家刘伯便过来通报说贵客到了,侯老夫人让他快请,在主位上落了座,侯苒则想着一会儿见人还得下来行礼,麻烦,所以没跟过去坐,就站在祖母旁边等着。
“景王妃娘娘到!”
这声通报叫一屋子的下人全跪地上了,侯苒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姿态端庄的美妇从门外盈盈走入,身上的绛紫茱萸纹长褙子绣工精致,料子也并不普通,一看便知其身份之尊贵,后头还跟着位面容清丽的豆蔻姑娘,衣色稍淡雅几分,只裙角处落了点点雏菊,但也是极好的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