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的夏天,湿热的风里有海水的腥味,尔青坐在医院走廊里,白色短袖、卡其色百褶裙,是校服,稚嫩的胸脯微鼓,撑起起伏不明的曲线。纯洁处子的呼吸轻浅,是晨雾,是纱幔,也是沾露的小茉莉。
赵政延带她来仁安医院做亲子鉴定。走廊灯晃着眼,明明人来人去,却安静得只听得哭声。
尔青觉得荒谬,说到底,lbert只长她九岁而已。
不,不是lbert,朱黎怎会甘于寂寞,没有陈赞冬,或许有陈赞春,陈赞夏……一个荡妇,人尽可夫,还会为他遵守伦常?
赵政延一想到朱黎同自己表弟通奸苟且便恨得要命,没人声张,但这对一前一后赴黄泉,谁不浮想联翩,如获秘辛?
九十年代,豪门纠葛从不落伍,人人爱看。谁家偷腥上报,谁家庶出夺嫡,谁家姐妹共夫,都是坊间乐闻。对了,讲八卦,还需隐晦地讲,不指名不道姓,露七分留叁分,东猜西揣,最为勾人。
“怎样,结果如何?不知我以后还有机会唤赵生一声爹地?”赵尔青牙尖嘴利,竖起全身的刺。
“医生讲还需几天才有结果。”赵政延于心不忍,不论亲生与否,尔青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发,想起十六年前,他从护士手中接过她的场景。小小的一只,奶猫一样,嘴巴微张,粉红的小舌头蠕动着。他看着她,心都要化了。
“恭喜赵生,喜得千金。”护士向他道喜。
“谢谢。”他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又怕碰伤她,只得隔着棉毯,稍稍用力,感受这个生命。
如获珍宝,真是如获珍宝。
“小黎,给孩子取个名吧。”
“尔青。我想叫她尔青。”
“好,我们叫她尔青。”
一九八年叁月七日,在赵尔青十一个月零叁天的年纪,她的父母,赵政延与朱黎,注册结婚。
拉开帘,让白昼进入这个屋子,有光在窗上跳舞,大概是激情肆意的弗朗明哥。
时光逆流,冬秋夏春,短裙扯下风衣,长靴褪掉凉鞋。
十七岁,朱黎在钟声泳棚同初恋分手。
“我不爱你了。”她说得顺畅,像是真的厌倦,无神的瞳孔诉说绝情。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她蹲在路边痛哭,这是她第一次恋爱,只来得及动心,还没有拥抱亲吻,就要分道扬镳。
人声蜩沸,车笛喧嚷,都市里的伤心人太多,谁又来得及安慰谁。
“爹地,我已经和illiam分手了。”
“他会对你好的,是爹地糊涂,爹地对不住你。”
“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的,要这样骗自己,才能全然投入不爱之人的怀抱,和他柔情蜜语、地久天长。
玉珠来和她道别,她要去英国。
“青青,你照顾好自己,我去伦敦,看见大本钟还有威斯敏斯特教堂时,一定会给你写信。”玉珠想要挽着尔青的手,像从前无数个窃窃私语的夜,她们作无话不谈的朋友。
尔青甩开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青青?”玉珠以为她因丧母而情绪不佳,想贴近她,安慰她。
“玉珠,何必再演戏了呢?我都知道的。你是我爸爸的情妇,你们在书房里接吻上床,你还叫他sugardaddy。隔着一扇门,我听过的戏比嘉禾拍的电影还要多。”尔青很少这样讲话,尖锐刻薄,句句刺耳,刮得人耳膜生疼。
玉珠顿时惊慌,她退开身子,双手揪着衣摆。
“还要我继续吗?你二十二岁爬上赵政延的床,现在怀孕了,是个男胎,他怕你在港遭非议,不,他是怕他的仔被人给陷害,火急火燎要送你到英国去。”
“青青,你不要这样说。这件事我对不住你,但我有很多不可说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是有人架着刀要你做二奶吗?”
“青青……”玉珠急得落泪。
她爱青青,她是被所有人宠坏的孩子,爱憎分明,无所顾忌。玉珠还记得那些荒唐周末,她们一起坐的士,去重庆大厦找印度鬼佬买黄色影碟,甚至还一起去骨场点最漂亮的小姐给她们按摩,她们讨论令人厌恶的男同学还有公车上揩油的老嘢,约定以后要睡遍全港靓仔,至少也要是黎明这个水准的。
“你走吧,下次再见,我或许就要叫你一声小妈了。”
阖上门,她望着屋里交迭的砖,瓷光水润,黑白的菱形一个套着一个,密密麻麻地列在墙上。远处云层低落,碰到山尖,天开始落雨,船要回港,她要回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