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公子这性子,说实话是有几分稀奇的。
东晋王朝重文轻武,同级别的文臣地位要比武将高上不少,像王悦这种不读书的世家子太少见,尤其是后来玄学兴起之后,王悦这种人基本绝迹。
东晋初年,曹魏尚儒的风气早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上流世家大族都开始讲起了玄道,世家大族的子弟不会讲几句玄学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单就说王导一代名相纵横一世,入了江左,那也得老实地跟着大家品玄论道共同提高自身修养,正经事儿都不干了,整日就坐在新亭陪着一群江东土著豪阀唠嗑。文臣尚且如此,武将莽夫地位如何不尴尬,要是稍微不入流一些的武将那则更是不被人待见了。
北方几位乞活军流民帅,手掌重兵坐镇江东,陶侃、祖逖、郗鉴、苏峻,谁不是一流人物?可这帮人连挤进东晋上流权贵圈子的资格都排不上,唯一一个出身相对相对还行的郗鉴,那也得和江东几大豪族联姻来稳固和抬高自己的地位。
可就这么一个各家各户都讲究读书论道的环境下,王悦他就是对读书不上心,这种情况俗称又叫烂泥扶不上墙。
王老丞相自从发现自己的嫡长子长歪了后没少苦口婆心地劝,偶尔见王悦太不上道了也会忍不住骂一两句,奈何王家小世子后台硬背景黑,他当爹的打不得骂不得,反倒回回把自己气得够呛,后来王丞相索性就撒手不管了,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可琅玡王家是江左第一大户,王家大公子没文化,这说出去实在太寒碜,于是王导对王悦的要求就剩下了一条,也不高,有事儿没事儿你记得装一装文化人。
王悦装的一直挺像的。
小时候各种诗书功课都是司马绍帮着混过去的,王悦早忘了脑子里有东西是种什么感觉,这会儿忽然让他为王乐写点什么,他一下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弄了。
想了一整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终于,犹豫了良久的王悦蘸了墨,沉住气缓缓落笔写了起来。
他将写好的字卷了卷,放在了王乐书包旁。忽然瞥见那套汉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他拿起来看了会儿,一双眼静悄悄的。
他忽然就想,也不知道王导怎么样了。
自己死的太突然,他的身后事也不知道王导会如何安排,弱冠而亡,没有子嗣也没有妻妾,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那灵堂前也不知道是谁替他守灵,谁为他上这一炷香。
他母亲曹淑平生就他一个嫡子,养了二十年,说没就没了,她要怎么办?这余生几十年,她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下来的?
王悦放下了那汉服。
一大清早,起迟了的王乐匆匆忙忙拽着鞋子从屋子里窜出来,一头粉色头发乱得跟被人刨过一样,王悦坐在桌子前喝着水,静静看着王乐满屋子手忙脚乱地窜。
王乐发现自己迟到了,准确来说,她觉得自己都快旷课了,她慌乱地将那汉服一把塞到书包,伸手就从一把抓过了王悦昨夜些的大幅字帖,看都来不及看,抓了转身就跑,冲出门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跟台旧机器似的,浑身零件都在抖。
这他妈绝对迟到了!
王悦见王乐连脸都没洗,就漱了下口,忍不住探头喊了声,“你不吃早膳了?”
“不吃了!”
“我写的字你看过了吗?”
“我知道了!有事回来说!”王乐的声音从大老远楼下飘过来,逐渐远去直至彻底没了声音。
王悦慢慢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毕竟是琅玡王家大公子,再没文化也是个晋朝人,唬唬这儿的人还是没问题的,他点了下头,他抬手又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口水,转身回厨房找吃的去了。
王乐走了没多久,王悦一个人没事儿干,起身又回房间把笔墨收拾出来了。
他总觉得昨晚那几个字其实没写好,闲来无事,他打算重新写写找点感觉。
面前摆着裁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宣纸,漆黑的墨,王悦提笔蘸墨,写了一两行却总是觉得不满意,过了半天,他甩手把笔轻轻撂下了。
心境不太对。少年时跟着琅玡王家的几位先生学写字,那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胆气粗得很,下笔透出股狂劲,我手写我心,当然豪气干云天。可如今呢?
说着不恨不怨,心平气和,实则不甘又愤懑,快憋死了。既没有看清云淡风轻的胸怀,也没有只手回天的本事,却要装出这副随遇而安的从容样子,到底给谁看呢?
可笑说不上,挺可怜的。
王悦的手抖了下。
他回身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王悦的课本,翻到最后面的附录处,看着上面那篇兰亭集序。 这是他堂弟的字,王悦也没想到,千年后琅玡王家最出名的不是他父亲王导也不是他叔父王敦,而是个只会写字的书呆子,王悦还记得自己一次看见这字时的震惊,他真是没想到,后世吹得天花乱坠的,大名鼎鼎的书圣,书法世上旷古绝今的一号人物,会是琅玡王羲之。他记起一幕场景,抽着鼻涕擦着眼泪的小孩团坐在他家堂下写字,院中桂花树开得正好,一转眼春来冬往,忽而玉树临风一少年。
他看着这上面熟悉的字,忽然觉得这其实也算封家书。
王悦正愣着,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王悦隔着门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一个人。
开门一看,谢景静静立在门口。
王悦望着他,不知怎么的,他望着这人皎皎的样子竟是有几分转不开眼,“进来吧。”顿了片刻,他侧过身拉开了门。
他让谢景进屋坐了,见屋子里有点乱,他随手扒拉了一两下桌上的笔墨,正准备收拾宣纸和课本,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莹白修长的手,王悦手中的宣纸被轻轻抽了出去。
谢景垂眸扫了眼宣纸上的字,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端详王悦的字。
龙蛇横飞,笔力之雄浑全然不像是个少年人写的。谢景看了好一会儿,抬眸看向王悦,“你写的?”
王悦点了下头,“我写的。”东晋琅玡王氏,满门书法大家,从未浪得虚名。王悦这辈子什么都混,唯独一手字是货真价实的好,幼年受罚一抄家训就是几千几万字,这一手的好字那绝对是实打实从根基上练出来的,即便是他如今心境不对,可是形还摆在那儿,瞧着总是好看的。
谢景垂眸望着那字看了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王悦开口道:
“正巧你来了,一起喝酒去吗?”
谢景抬头看去。
王悦手里头随意地拿着《兰亭集序》,手有些抖,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
王悦忽然就想喝酒,人不开心的时候,要学着自己找乐子。他从个建康数一数二的纨绔落到这步境地,说实话真的很惨了,他又不能和别人诉苦,那憋屈的时候他找人喝两杯总成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绝对是我写文以来发展速度最快的一对c
第15章 歌谣
老胡同老地方,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还是戴着一双水红色袖套,笑着给王悦拎过来两大坛子青梅酒。
谢景看着对面心情不错的王悦,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这世上大约没有比一个三杯倒的人要请你喝酒更让人头疼的事儿了。
王悦笑了笑,倒酒的样子相当熟练,做人嘛!首要的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