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知道自己这阵子帮司马绍挡了不少冷箭,若是没有他,司马绍如今在朝中怕没那么容易。最想要寒士崛起的不是王悦,是司马绍。
先帝一朝王敦之乱,说到底是寒门、士族、皇权三方权斗。士族独大,皇帝与寒门联手想要压制士族,最终惨败告终。
而今寒门又起,朝中双方又起争斗,这件事中,真正在后头推波助澜的人,其实是作壁上观的皇帝。
王悦自己也清楚,他如今这是给司马绍打江山。
寒族崛起与士族抗衡,得利的是皇帝,司马绍一直暗中帮着王悦,否则单凭王悦一人,不可能在短短数月间将局势扭转成这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王悦如今局势大好,不比当时在士族里头混得差到哪里去。
风光是能装出来的,究竟私底下过得什么日子,王悦自己心里清楚。
王悦见到了皇帝,在皇宫的水榭中,皇帝一个人在写字。两人免了礼数。
司马绍没看向王悦,手里头捏着支笔继续写字,“这么急着见我,什么事?”
王悦望向他,不说事,先问了一句,“你身体近日如何?”
司马绍略有狐疑地看了眼王悦,半晌点了下头。王悦这些日子来回回见着他第一句话都问他身体近况,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他没病都快给王悦问出病来了。他懒得理他,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向你请一道旨意。”
“说。”
“我请调谢陈郡外镇豫州。”
司马绍提笔的手一顿,他抬眸看向王悦,定了半晌才道:“你确定?”
王悦点了下头。
司马绍看了王悦大半天,终于低声问道:“他怎么了?”
王悦神色如常,语气却有些冷,“他挡着我的路了。”
司马绍顿住了。
从皇宫里走出来,王悦在外头意外地撞见了一个人,他昔年的下属,王有容。
王有容喊了声“世子”。
王悦看了他一阵子,桓桃去了尚书台,他手底下没人已久,如今瞧见王有容,许多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往事真的如过眼云烟。
王悦问道:“我请你喝酒,有空吗?”
王有容神色复杂地看着王悦,许久才道:“改日吧,今日……”他有些语塞,望着王悦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王悦心下了然,他与王家分道扬镳之后便和王家人断了关系,这段日子他打压士族,对王氏诸人打压丝毫没手下留情,过往情面全撕破了,王导与他断绝往来,王家人与他彻底划清了界限。如今光论阵营,两方简直称得上是仇寇。
王悦点点头,对着王有容道:“去做事吧,我先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瞧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住了他,“世子!”
王悦脚步顿住了。
王有容轻声道:“夫人前些日子病了。”
王悦定住了,他许久都没说话, 王有容接下去道:“夫人好些日子没吃东西了,天气寒了,今早她偷偷托人送去了中书省几件衣裳,世子你记得穿。”
王悦没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往前走,“我知道了。”
王有容在后头看着他,一时也忍不住想叹气。
王悦上了轿乘,手终于缓缓攥紧了。他觉得这天是真的凉了,他冻得后槽牙都冷得打颤。
王悦的院子里头,侍女们在洒扫庭除落叶,名唤三郎的侍卫成亲了,那小侍女也张罗要跟她的沈郎着走了,转眼间又到了冬,散了一批人,又来了批新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庭前落木萧萧下。
尚书省,名唤桓桃的年轻寒门官吏一路高升,龙亢桓氏登上了历史舞台。
王悦后来才知道,桓桃虽然家境贫寒,可他母亲改嫁入了桓家,他有了个弟弟,叫桓温,字符子。历史上能与陈郡谢氏比肩一时的豪族——龙亢桓氏,走到了人前,这时那位名叫桓温的少年还在街头斗鸡走马,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不久之后,少年迎娶大晋长公主,走上了他兄长走过的路,又是一段新的传说揭开了序幕。
士族的反扑来得无声无息。
王悦这些日子扶持龙亢桓氏打压江左士族,连陈郡谢氏都没放过,他本想一纸调令送谢景去豫州,没曾想在这之前却闹出了件事。
桓桃入狱了,因为杀人。
王悦闻讯正在看文书,听完前因后果,他抛了手里的书,片刻后,他猛地将桌案一脚踹开了。他起身往门外走。
桓桃的长姊也是跟着改嫁的母亲到桓家的,她年纪轻轻地嫁了个五十岁的朝中大臣做妾,不久前诞下了个儿子,她丈夫酗酒,时常言语侮辱她,日子久了更是动辄拳打脚踢,桓桃的长姊一直瞒着桓桃,直到这次给桓桃撞见了。
桓桃失手杀了人。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王悦去问了桓桃的长姊,年轻的女子蓬头垢面满脸泪痕,脖子上是深深一道勒痕。王悦原先想不明白桓桃这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为何会动手,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说拿根绳子吊死我,拖着我往房梁那头走,初李瞧见了,我……我……”年轻的女子跪下求王悦,泣不成声,“大人你救救他!初李不能在牢狱里头啊!大人!”
王悦看了眼跪在他面前崩溃至极的女子,紧绷着脸说不上话来。
桓桃杀了个朝廷命官,桓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他抓起桌案将那个士族大臣活活砸死了,血流了一地。
寒士走到这一步极不容易,随着桓桃锒铛入狱,王悦与司马绍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
司马绍直接下令,按律法办,严惩不贷。他摆明了是要处死桓桃。
司马绍怒成这样王悦也能理解,多少人的前程葬送在了桓桃的身上,寒门走到了今天,却因为桓桃一时意气而终结,王悦心里头也压着怒气,却又在瞧见那跪在地上对着他不停磕头的女子时,皆成了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