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晏回写给她的,想来是掐着日子送到的。
信中说,转眼已经整整十九载,她已出落成了个大姑娘。他分明还清楚记着,她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样子,牙牙学语的时候,总念不出清楚的“爹爹”二字的样子……历历在目。
又嘱咐她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能以自己为先,便是极好。天热天寒,要记得增减衣裳,要好好用膳,不要总挑着吃。嘱咐了那样一大堆,璀错一一看完,才在信的最末看见一句,“我的囡囡啊,生辰吉乐。愿我的囡囡从今往后,一路顺遂。倘若不那般顺遂,无论什么时候,爹爹都永远是你的退路。”
璀错将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收好,放在了枕下。
那夜她睡得极安稳,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第二日她也闲得很,便给晏回写信,写了两次,却都觉得差了些什么,正预备写第三次,别院门外却突然一阵喧哗。
有尖细的嗓音在扯着声喊,“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位乃是长公主殿下,莫说区区一个别院,整个大周,哪儿是殿下去不得的地方?”
璀错撂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出房门。
长公主正被人护在中间,她手执一条长鞭,谁若拦她,当头便是一鞭,竟抽花了两三个小厮的脸。偏偏碍于她的身份,无人敢同她真刀真枪地动手,她便这么闯进来。
璀错同她之间隔了一整个院子,从容道:“来者是客,都退下罢。”话虽这么说,却不见她行礼。
长公主面色极差,同璀错比起来,倒更像是个大病初愈的。开口却是毫不含糊,“不过是个被扔在别院的破烂,倒真把自己当当家主母了。” 璀错眉一挑,“殿下这话说得,宋家的当家主母,若不是我,难不成还是殿下?”
长公主“你”了好一阵儿,脸色铁青,忽而笑起来,“你猜本宫那日去找护国夫人,同她说了些什么?”
“让本宫想想……本宫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她分析了一番利弊,同她说,若是晏云归留在宋家,宋家便是私通外敌,乱臣贼子,届时莫说是你,整个宋家也没人活得下来。”
她娇声笑着,说的话已然颠三倒四,“本宫同她说你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她竟只讶异了一瞬,竟不想就此休弃你。”
璀错听到这儿已然明了,她手不知觉攥紧,指甲抠进掌心,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便给护国夫人,换了药?”
长公主叹息了一声,“本宫也是无奈之举。原想着借此事逼走你,没想到宋修竟对你痴迷至此。他竟没杀了你,他竟没杀了你!”
她似哭似笑,“本宫什么都给他了,本宫自打十二岁那年见到他,本宫什么都不要了,日日去哀求父皇将本宫许配给他,哪怕被父皇训斥,被后宫里那些女人背地里嘲笑,本宫都不怕。”
“本宫以为他是因着本宫保不住他的兵权,才对本宫不理不睬,所以本宫为了他,杀了自己的父皇。本宫是长公主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特许他保有兵权了。”
她阴恻恻看向璀错,“可他竟然为了你,一再推拒。”
“本宫本想着,他祖母死在药上,他定会怀疑你。你倒是很合本宫的心,还亲自煎了药,亲走进套里。可就是这样,他也只把你扔在这儿,仍留着你的名分。”她眉眼一弯,“所以本宫前几日想着,不若直接杀了你。”
璀错瞳孔一缩,“原来都是你做的。”
“宋修已经猜到了,他竟敢杀了那日给你下针的,本宫的人,本宫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长公主给护国夫人换了药这事儿做得隐蔽,就是为了事成后同宋修之间还能留得一线。从她打定主意要璀错性命那刻起,她便知道,这两桩事连起来,宋修定会顺着查到她头上,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那毒针上的毒,是本宫精心挑选的,不会立时要了人性命,须得生受百蚁噬心之苦两日才得解脱,解法早已失传。可你果真命大,姓晏的老头儿,竟能以秘术同你换命,将毒引到他自个儿身上。”
璀错心跳像是停了一霎。心脏再度跃动时,泵起全身的血液,冲击到她脑仁,震得她眼前发白。“你说谁......?”
“哦,”长公主笑得更开怀了些,“你还不知道罢?你父亲为了救你已经死了。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儿,你若不信本宫的话,自去将军府,去问问宋修,你这条命,是怎么从阎王手里拿回来的。”
璀错心口猛地一疼,牵动着四肢百骸,连呼吸都生疼。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奔了出去。
身后长公主在大肆笑着,“本宫不打算直接杀你了,叫你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你了。”
璀错在街上狂奔,心口又疼又涩,像是回门那日,她第一回 见到晏回的时候,那席卷而来的,全然不属于她的情绪。只是这回猛烈了千万倍。
发钗太重碍事,她便一把扯下来扔掉,外面披着的褙子挡她,她便顺着吹来的风,将褙子脱下甩开,鞋靴不知何时便掉了,她就那般赤着足,在众人或诧异或反感的目光里,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又见到了将军府的匾额。
彼时她已披头散发,狼狈不堪。门口的小厮以为是哪来的叫花子,要赶她走,被她一计眼刀生生看得退了一步。
护院围上来,她厉声喊了一句“谁敢拦我”便往里走,被其中一个曾去过内院的小厮认出来,自是没人再敢拦她,任她一路走进宋修房中。
宋修不在。
璀错剧烈喘息着,翻找着他房里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找什么。
直到她翻到一只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封封信。她动作倏而停住,紧接着拿着匣子的手开始抖,她颤着去拿里头的信,却不慎没能抓稳,匣子掉在地上,信也散开。
那些信有着相似的开头,“囡囡:近来可还安好?为父一切都好,唯独是很想你。不知道囡囡近来是胖了还是瘦了?……”信的末尾,落款上写着的时间是几个月后,统统分隔开,最远的一封,是几年后。
她突然想起生辰时收到的那封信,他絮絮叨叨的嘱咐了那么多,又提起她小时候,她应该察觉到的。
最初在梦里,她走完了晏云归的前十八年,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璀错感受到了一种细细密密的疼,像一针一针剜进她身体里,带出鲜血淋漓的血肉——那明明不是她曾经历的,疼痛却如此真切。
晏回一脸憔悴,抱着婴孩哄,逗弄着她玩——即使女娲石造的这个孩子,不怎么哭,也不爱笑。他教她走路,在她摔倒的时候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告诉她:“囡囡,摔着了是可以哭的。” 晏云归再大一点的时候,手把手地教她识字读书,教她医术,陪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辨认各种草药。
书架最顶上放着的医书落了尘,有一回晏云归想看,晏回却头一回没准。因为那是秘术,都是些一命换一命的法子,他说医者仁心,人命不分亲疏贵贱,不分长□□女,应当一视同仁,不许她学。
璀错坐在地上,一时分不清是晏云归还残留着的魂魄作祟,还是她自己。她只觉得很无力,慢慢抱住自己的双膝。
她伸手摸到玉坠,突然很想捏碎它。
玉坠却一闪,她看见了晏回临终前的样子。
那时他手上还沾着墨,该是刚写完信,因为毒性发作难受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却还是摸索着到她榻边。
“爹爹本是进京来给你过生辰的,没提前同你说,是想给你个惊喜。”他虚弱地笑了笑,“没想到会成这样。也好在没同你说我要来,不然该瞒不住了。囡囡莫怪宋修不告诉你,是爹爹不让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