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智恒深深一叹,苦笑道:“偌大的人?你才多大?国朝历届的锦衣卫指挥使,你是最年轻的一个,上一个三十多岁担此职务的前辈还是荫职,不管实事。你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担上恁重的责任,一时做不好,又有什么稀奇?
可惜,如今奸佞当道,文臣武将各怀私心,皇上实在没几个可信可靠的人手,干爹我更没人手,才只好叫你一个孩子来帮我。咱们得皇上如此信任,只有豁出性命去拼来回报,不然又能如何?叫那些乱臣贼子得了逞,又有谁落得着好?到时恐怕整个国朝都要完蛋。
所以咱们拼,不是为朋友为亲人,也不是为媳妇为干爹,甚至也不只是为皇上,咱们是为这所有人拼,一着不慎,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哪还有余地叫咱们意气用事犯糊涂?”
徐显炀连连点头称是:“干爹教训的是,我都记住了。”
何智恒道:“依我看,诚王爷年纪虽轻,却比你虑事周到。虽说当初他对咱们颇有误解,可我知道,他对皇上是真心敬爱。这年头儿里,想再找出一个真心忠于皇上的人有多不易啊!你遇事多与他商量,多听听他的话,与人家处好了,对咱们大伙定然都有益处。”
杨蓁在一旁听得颇为触动,听徐显炀说,他只是对何智恒说清了诚王府里发生的事,以及诚王有意与他联手查案,至于诚王态度的大为松动,只有杨蓁自己体会得出,连徐显炀都不甚了了,何智恒更不可能清楚。
告诉徐显炀去听从一个不久前还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何智恒所冒的风险何其之大?这位老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忠于皇上的。只要是为皇上好的事,他都情愿做。
杨蓁从前也听过,真正称得上忠君的人,莫过于皇帝跟前的亲信宦官。只有亲信宦官可能毫无私念,一心对主人尽忠。何公公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这道院子横向狭长,他们所在的正屋台阶与院门处相隔不远。
诚王本来被安置在了后面的上房歇宿,半夜难眠,就起身过来想要问询进展,走至院门外时,正好将何智恒后面这番话清晰听在了耳中。 此刻夜深人静,他刚过来的这一路都没遇见过外人,无需去怀疑何智恒这番话是明知他过来,才有意说给他听的。
那就是何智恒的心声,是他真心实意所说的话。不论他的政见是对是错,手段是阴狠还是磊落,也不论他为人品性是高尚还是卑劣,至少他对君上的忠心不容怀疑。
单单是这一点,他就比那些有心弑君谋逆的贼子要好太多了。
诚王带着两名贴身侍卫在院门外默然站了良久,没再进门,直接踅身离去。
此前诚王已然授命手下侍卫,遵照徐显炀的布局去抓捕李祥,徐显炀清楚,李祥如今还不确信自己已然暴露,以他慌不择路又很顾家的情况,一定会尽力潜回家去。只需到那边蹲守,便可捉拿。
果然他与何智恒又说了不多会儿的话,便听见侍卫回报,李祥已经抓到了。
徐显炀看了看干爹,又看了看杨蓁,脸上神色已经全然镇定下来,不再有一丝的惶惑与怒气。
李祥被五花大绑还堵着嘴丢进一间空屋,滚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身。
徐显炀走进屋门,过来一把揪出了他嘴里塞的布块。李祥如见了救星一般:“显炀,你……”
徐显炀脸色木然地打断他:“你但凡还有一丁点良心,就别再胡说八道来骗我。告诉你,我如今还没来一刀砍了你的脑袋,就是看在你坏事未曾做绝,志欣还没有死!”
李祥听了这话彻底萎靡下去,忽然涕泪横流,朝徐显炀跟前蹭了蹭恳求道:“显炀,我知道你活剐了我的心都有,可是……我求你放我再回一趟家,你着人跟着我,让我再回一趟家好不好?眼下都快三更天了,我再不去露个头,我娘我媳妇和儿子,就都要归西了!”
徐显炀眸光几闪:“你说什么?你家跟前根本没有其他人盯梢。”
“他们在我家里!”李祥大声嚎哭出来,“那帮人一早安插了三个杀手就住在我家,整日不出门,逼着我家人一切如常,我每晚必要回去报一趟消息,不然便要伤我家人。前两日有天我回的晚了些,他们就斩了我媳妇半根手指,今日他们派人来杀柳仕明未成,我也一直未归,恐怕……恐怕我家里人已经没了命了。”
原来如此!徐显炀只觉浑身无力,听说了李祥家周围没有异状,就放松大意,却没去想,他们一家四口人,哪用得着一个专门的货郎每日送菜送粮上门?
倘若早就留意到这些,就可以早早把李祥一家解救出来,抓了那里的人,就无需如今夜这般布局等杀手,更不必让卓志欣受伤,又怎会让事情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他一把揪起李祥,朝候在门口的侍卫们吩咐:“备马,随我再出去一趟!”
李祥家的正房是三间瓦屋,此时已近拂晓,家中的六个人都没有睡,全都聚在正堂屋里,不足两岁的小儿子窝在母亲怀里,一阵阵地发出啜泣声,李祥媳妇搂着他低声哄着也不奏效,老太太盘腿坐在锅台一角,脸上神情灰败,似是生念无存。
三名壮汉各自持刀守在周遭,脸上俱是不耐之色。
坐得离李祥媳妇最近的一个汉子猛地在木桌上拍了一记:“你再叫那小崽子吭叽一声,我立刻剁了他!”
小儿子受了惊吓,哭声更大了,李祥媳妇恐惧万分,忙颠着儿子哄他。
另外两个汉子低声议论:“都这会子了还没消息,肯定是出事了,咱们再等下去恐怕想走都走不成,还是赶快料理了他们走吧。反正人家也是如此交代,纵是事后李祥又好好回来,难道他们还会怪咱们鲁莽?”
连日担惊受怕,此时听了这话,老太太与李祥媳妇连点恐慌都没有了,倒有些早死早托生的畸形企盼。只是看着仍然毫不懂事只顾啼哭的儿子,李祥媳妇才露出哀伤,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眼泪成串淌下。
还没等那领头的汉子回应,外面忽然响起叩门声,李祥的声音传来:“快开门,是我回来了!”
屋中的人都是一阵耸动,李祥媳妇的眼中立时迸发出光芒。领头汉子摆手叫手下稍安勿躁,自己起身走出房门,去到院门里小声问道:“怎这会子才回?”
门外李祥回答:“别提了,都是被徐显炀忽然拉去做壮丁,任我怎么说也不放我。快让我进去,你们没伤我家人吧?”
头领汉子没有生疑,拉开门闩,放了李祥进门。
因门口两侧都盖着小房,只留一条走廊,夜间光线十分昏暗,头领汉子只依稀觉得进门来的人似乎比李祥身形大了一圈,尚未仔细辨认,喉头猛然中了一拳,顿时嗓子也哑了,呼吸也不畅了,尚来不及举刀反抗,又被对方一拳掼在太阳穴上,意识就此模糊一片。
里面坐的靠门口近的那汉子听见些许响动,伸长脖子朝那黑洞洞的门洞看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一步迈出房门问道:“怎么了?”
只听李祥接口道:“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撞着了门框。”
那汉子刚心弦一松,猛然见到一个黑影扑面而来,继而喉头与心口接连一痛,还什么都没弄明白,人就软倒了下去。 屋里最后剩的那汉子一下子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唰”地抽了单刀在手,刚想冲去门口,又连忙顿住,只因一柄狭长微弯的利刃已然指在了他咽喉上。
“徐……显炀?”那汉子看清来人面目,脸色已发了白。
徐显炀并不出言,迅速上前一步,拿刀柄在他后颈一磕,将其打晕在地。
李祥扑进门来,与老母、媳妇和儿子凑在一处抱头痛哭。
徐显炀回过身望着他,神色负责难言,冷声道:“如此便可轻易解决的事,你竟然不来报我,反倒投靠了他们,还想杀了志欣?”
李祥哭了一脸的眼泪,亦是悔恨不迭。
望着眼前的一家四口,徐显炀也体会得出李祥的心思,纵是明知他有制住这些杀手的本事,真见到家人被人家钢刀加颈,有几个人还会有胆量赌上家人的性命来冒险一试?仓皇失措、予取予求,恐怕才是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吧。
多事一夜终于过去。
诏狱的一间刑房内传出凄厉骇人的男子惨叫,令人闻之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