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仍然看着她的脚踝处,“把刬(袜)褪了。”
太极殿上,除了张铎之外,无人能着履,退下袜刬,席银的脚就裸露在了张铎面前。
他虽不是头回看,但像如今这样,认真地审视,还是第一次。
席银是真的生得极好,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甚至是皮肤都挑不出一点瑕疵。上天造物之用心,就连足,这等不轻易视人之处,都为她精心雕琢。张铎将脑子里如潮水般冲涌的乱念压了回去,定睛朝她脚腕处的铃铛看去。
那是一对有年生的铃铛,上面的青燕雕纹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划痕却十分清晰。
同时也能看得出来,这串铃铛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为她戴上的,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越箍越紧。铃铛下的皮肤,有几处青紫,都是她不留意间,被摁压所至。
张铎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对铃铛,谁知席银的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即便他的手尚在戏袖中蛰伏,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双脚往后缩了缩。
张铎的手指狠狠一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他捏掌沉默。
席银捏着自己的裤腿,却并不理解他内心的纠缠。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张铎。 他此时半屈一膝,一只手摁着她的裙摆,另一只手搭在膝上,弯折着脖子,姿态上不见一分傲慢之气。
灯焰的光落进他的衣襟,衣襟处裸露的皮肤,微微泛红,陈年旧伤看不真切,竟令他一时显得,有些……柔和?认识他这么久,他可从来没有如此沉默,温驯地蹲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和她挨着。
“你……别看了。我觉得……羞。”
她说着说着,把头别向一边,耳旁传来他似乎刻意压制的声音。
“这对铃铛,你戴了多久了。”
他这么一问,席银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
“嗯……有十年了吧。”
她说完,把头枕在膝盖上,凑得离张铎的额头很近。
“你……准我说过去的事吗?”
张铎抬起头,正触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放下戒备和恐惧之后,十分清澈晶莹。
“朕问你就讲。”
“好。”
她应声露了个笑,眉目弯弯,牵魂摄魄。
“哥哥捡到我的时候,我几乎要被饿死了,但是胃已经被灼坏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在榻上躺着,哥哥照顾了我大半个月,我才稍微好些。那会儿,我就特别想帮着哥哥做点什么事,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爬起来,想去青庐后面,抱几捆柴火,结果不小心摔下了青庐后面的小坡,痛得昏了过去,听见哥哥四处寻我的声音,他那会儿眼睛已经很不好了,而我又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差点冻死在坡下。好在,哥哥第二日终于找到了我,然后,就给我做了这个铃铛。”
她说着,晃了晃膝盖,让铃铛擦撞出声来。
“哥哥说,他以后也许就看不见了,但是,只要我戴着这个铃铛,无论我以后身在何处,他都一定会找到我。哥哥给我这对铃铛,是那年的三月十五。我就把那一日当成了我的生辰。也就是后日。”
她说至此处,语调明快起来。
“后日,阿银就十八岁了。”
张铎静静地她把这一段不算太短的话说完,将摁住她的裙摆的手收了回来。
“你知不知道,洛阳城里什么样的女人,会戴这样东西。”
“知道,伶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肯绞了。”
“我就是伶人啊。”
她脱口而出的应答,令张铎心中愤懑,但他并没有对席银施以严词。
“ 为伶人者,无非受人亵玩,贱赠之以交游,虐/杀之以娱兴。”
席银怔了怔。
张铎指向她的脚腕,续道:
你脚腕上这个东西每响一声,都让人更想践踏你一分,习字读书的这一年,朕要你修身明理,你却还是看不明白,一日一日,痛了就知道哭,从来不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伤害你。”
他似乎要把一些话挑明白了。
但是,一旦挑明,又会把他那对岑着不能见光的妒意全部曝露出来。 于是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他期盼着这个在人情上极为敏感的姑娘,可以顺着他的话仔细地去想想。
而席银似乎也真的听出了些什么,迟疑道:“我……我知道,你不想伤我……”
“嗯。”
张铎别过脸,鼻中应了这一声。
席银松开抱在膝盖上的手:“我虽然觉得自己不配那样去想你,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一样,是身世可怜的人,呐,你看,你是皇帝,但洛阳宫里,没有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是,我在洛阳宫中,也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
张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的声音和张平宣全然不同,孱软,带着卑微的试探之意,于张铎而言,却像以一把又一把犀利的刀,割得他心肺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