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案后的人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他。
岑照低头看着案上的酒盏笑笑,“后日就是行刑之日,刀下见就罢了。何必让我这一段残命,暴殄天物。”
“一杯酒而已,不算。”
他说完,抬手将酒盏递向岑照。
岑照笑着接了过来,盘膝坐下。
他在府牢中受了刑,遍体鳞伤,任何一个动作,都痛得令他骨颤。
他忍着痛,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物,搁盏道:“你能喝酒了吗?”
张铎自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岑照笑了一声,“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毙命吗?”
“足够了。” “那我下了几寸。”
“第一次亲手的杀人,难免欠那么一寸半寸。”
岑照看着酒盏上的金饰,笑着摇头道:“好毒辣的话啊。”
他说着抬起头,“从我的父亲,到张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阳所有的文人,都败给了你,张退寒……如今我也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蔑视我们。”
张铎抬手再斟了一盏,推递到他面前,“蔑视二字是你说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岑照端起酒盏,十几年来,他自遮双目,不见面目,此时看见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觉得有些陌生。可见玉色仙容都是虚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关联的雅名一样,只能在诗集里浪荡一时。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陈孝的。”
“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说完,他仰面一笑。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陆封。”
“末将在。”
“把他带回去。”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