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金不换。”谭盛礼说了句,和刘庄聊起日常琐碎,问刘庄妻子的病好了没,最近城里感染风寒的人多,提醒他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刘庄眼神落在儿子身上不曾挪开,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刘庄声音很小,因为绵州多是贵人,说话细声细语,刘子俊说过他几回,不知从哪日起就不曾听到刘庄大声说话了,刘子俊愣愣地垂眸,目光落在涂了药膏而惨不忍睹的那双手上,瞳仁瞪大,倏然踢开凳子跑了出去。
到门边时,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刘庄慌了神,“子俊,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刘子俊踉跄的背影。
刘庄大惊失色,抬脚追了两步,想到未和谭盛礼道别,仓促地拱手,迅速冲了出去,桌上的茶已经凉了,谭盛礼擦了手上染的药膏,慢慢收拾茶杯,谭振兴探头进屋,“父亲发生何事了?”
他看有个少年像丢了魂冲出去,脸上还挂着泪,莫不是父亲动手打人了?爱之深责之切,难道父亲又想收学生?
脑子里闪过诸多猜想,回神时看谭盛礼沉着眉,目光森然地望着自己,他打了个哆嗦,讪讪地指着外边道,“我...我看看生隐弟去啊。”
“去堂屋找凳子趴着!”
谭振兴:“......” 谭振兴知道,自己难逃挨打的命运了,他屈膝跪地,“父亲,儿子错了啊。”好奇心害死猫,他不该多嘴的。
往日谭盛礼打也就打了,今日却让谭振兴说出个原因来,谭振兴潸然泪下,‘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到‘君子不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等等等等说遍了,谭盛礼仍说不对,他意识到,谭盛礼是在翻旧账,要说旧账的话,最大的莫过于踹门那事了。
“父亲啊,儿子真的错了啊。”他痛哭流涕,“儿子不该对人存有偏见就乱发泄啊,更不该踹人家的门啊,还把人家的门给踹坏了啊。”
谭盛礼:“......”
本来几棍子完事的,到最后谭盛礼不知又打了他几棍子,好在他口风紧,没有把谭振学他们供出来,饶是如此,其他三人还是受了牵连,连谭生隐也没逃掉。
谭振兴:“......”挨打竟然不是翻旧账?不是说踹坏铁匠家门的事?
他算不算屈打成招了啊。
呜呜呜。
“笑里藏刀,阳奉阴违,你要真心不喜大丫头,何必人前惺惺作态?”打完人,谭盛礼说了原因。
谭振兴:“......”竟是大丫头向谭盛礼告他的状?想他谭振兴一生纯良,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来啊呜呜呜...不行,得努努力,多生几个儿子。
有了儿子,他就有好日子过了。
谭盛礼不知谭振兴踹坏徐冬山院门的事,上门赔罪又赔钱,得亏徐冬山不曾追究,亦没多提,要不然,谭振学他们还会挨得重些,因着这件事,谭振学和谭振业万分感激,偶尔碰到他和谭佩玉出行,兄弟两俱不多言,谭振兴问起,两人还为徐冬山说话。
这天,谭佩玉找谭盛礼说了自己的想法,与前两回的自卑担忧不同,眉间难掩羞色,谭盛礼与她说了会儿话,然后去了书铺......
回来时,就看到刘庄父子站在院子里,刘庄穿了身簇新的衣衫,刘子俊则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两人是来辞行的,说准备回老家了。
“不等乡试结果吗?”
刘庄看了眼刘子俊,眉目舒展开来,“子俊说学识者众多,他这次没有希望,回家好好读书,三年后再来。”他没读过书,不懂那日谭盛礼话里的含义,他跑出去没追上子俊,又去子俊爱去的酒楼找,哪儿都没人,回家等到半夜,子俊醉醺醺地回来,跪在他娘的床榻前跪到天亮。
清早,收拾了平时应酬穿的衣衫服饰出了趟门,回来请了个大夫,还送了他件新衣,有些话子俊不说,他却感觉得到,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又回来了。
谭盛礼请刘庄进书房说话,刘子俊在院子里看大丫头喂兔子。
大丫头好奇地看看他,拿起手里的青菜,“叔叔也要喂兔子吗?”
刘子俊蹲下身,接过大丫头手里的青菜,小声道,“那日对不起,耽误你和你祖父出门了。”
大丫头双手握着菜叶,凑到兔子嘴巴边,不甚在意道,“没关系,家里少有来客,你们能来,祖父定是欢迎的。”
“你祖父...”提到谭盛礼,刘子俊心情复杂,原以为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生,到头来他眼拙,不识人。
见他不往下接着说了,大丫头主动问,“你是不是觉得祖父凶?”那日她在屋,听父亲说有人泪流满面地跑出去了,神色凄惶,肯定挨训了,大丫头劝他,“祖父不凶,你听话祖父就不凶你了。”
望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刘子俊惭愧地低下了头,“你说的很对。”
“其实我父亲也经常挨打,祖父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别记恨他,他是为你好,父亲若没有祖父,连县试都过不了。”童言无忌,大丫头半点没有背后抹黑她老子形象的意识,两人身后的谭振兴满头黑线,这话谁教大丫头的,谁!
“背后莫道人长短,祖父没教过你吗?”谭振兴沉着脸,语气不善,听到他的声音,大丫头咧着嘴嘿嘿笑了,“父亲,你不写功课了吗?”
谭振兴:“......”
要不怎么说他喜欢儿子,就大丫头这德行,幸亏是闺女啊,如果是儿子,不得被他打得皮开肉绽啊......
天气晴朗,微风徐徐,父女两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望着这幕,刘庄笑了,笑着说起家里的事儿来,“子俊娘的病已经好了,之前手里没钱,请不起好的大夫,子俊卖了衣物,又把宅子卖了,手里头有钱,送她娘去医馆,几副药下去好多了。”他就知道,谭老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子俊同他说会话就活过来了,他要跪下给谭盛礼磕头,谭盛礼扶起他,“刘兄这是作甚。”
“我是个山野村夫,读书人的事我不懂,我知道,没有你的话,我家子俊不知会怎么样,谭老爷,真的谢谢你。” “刘兄严重了,是子俊想明白而已,若他自己想不明白,我说再多都没用,我也是父亲,懂你的感受。”可怜天下父母心,刘庄的心情和大多父亲相同,而刘子俊的情况也和很多寒门子弟相同,他不过点拨两句罢了,靠的是刘子俊自己。
刘庄笑出了泪花,“谭老爷总是这么谦虚。”刘子俊说谭盛礼如日月星辰,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芒,他不懂,他只知道谭老爷这个人善良聪明,要比城里的很多举人老爷强,他道,“此次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无论在哪儿,我都会为谭老爷祈福的。”
好人长命,希望谭老爷活久些,能帮助更多人。
谭盛礼笑着拱手,“谢谢了。”
刘庄挂念客栈的妻子,谭盛礼也不挽留,送他出门,刚到门口,就听到谭振兴的惊呼,“你们来绵州竟然把几岁大的弟弟妹妹放在家,出了事怎么办,亏你是个读书人,想事情怎么如此不周全呢?”
谭盛礼:“......”
刘庄夫妻成亲多年才有了刘子俊,随后又等了很多年生下对龙凤胎,今年不过八岁,他们进城,子俊嫌两人闹腾会打扰他看书,将其留在家托他兄嫂照看,此时听得谭振兴惊呼,刘庄心里不是滋味,尤其看到大丫头,就想到了自己小女儿,离家那日,小女儿追着他们跑了许久,大声叮嘱他们要早日回家。
进城后,子俊说等他在绵州安顿好就把两人接来,往后不回村了,结果就等到了现在。
想到家里的子女,离开时刘庄神色落寞,刘子俊朝谭盛礼作揖,沉默不言,父子两心情不好,谭振兴心知说错了话,回屋抱着木棍,老老实实去堂屋跪着,旁边大丫头进屋,他不忘说给大丫头听,“刚刚那位看到了吧,自己进城吃香的喝辣的,留弟弟妹妹在家受苦,父亲走哪儿都带着你们,是不是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