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掌柜道,“我看谭老爷无心扬名,算了吧。”
掌柜面色不愉,耐着性子道,“知道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承诺你的不会少,你数数。”
低头望着绸缎缝制的钱袋子,李逵竟没了往日的欣喜,白着脸接过,“无事我就回客栈了啊。”
“去吧去吧。”
云尖书铺没有求到谭盛礼的文章之事在城里传开,谭盛礼再次遭来众多读书人唾骂,骂他自命清高骄纵狂妄,仗着是今年案首就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同为读书人,交流切磋是稀松平常的事,谭盛礼不过有几分才学,未免太不可一世了点。
任他们说什么,谭家仍没有人露面回应。
倒是有举人看不下去,出面为谭家澄清,谭老爷真如传言说的那般,就不会认真帮忙指导文章,众人扪心自问,有没有在街上递过文章给谭家公子捎回家让谭老爷看,有没有把困惑不解的内容抄在纸上请谭老爷解惑,如果有,谭老爷可是置之不理?亦或者敷衍了事?
亏他们是读书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比谁都强,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站出来为谭家说话的是秦向阳,不日他就要回家,委实见不惯某些读书人嗤鼻不屑的嘴脸,有名的佳作没有,背后说人坏话倒是才思敏捷妙语连珠,读书人的脸都背其丢尽了。
秦向阳站出来后,又有几个举人站出来为谭盛礼说话,谭盛礼岂是有几分才学?明明是才高八斗,深不可测。承认别人的优秀没什么好难的,纵观城里读书人,多少人偷偷请谭盛礼解过惑啊,甚至有的人害怕得罪绵州书院那几位举人老爷,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立身于世,不敢以真名示人,哪有脸数落别人?
如此,背后嘀咕谭家坏话的人们总算安静下来,安静过后,又心痒难耐地忍不住继续把文章递给谭家几位公子,以防被人撞破,改名字不说,还不敢亲自露面,托人送到谭振学他们手里,而同时收到十几篇字迹不同文章的谭振学他们从不多问,认真收好文章,回家转交给谭盛礼。
他们仍然日日外出挑水,早上花半个时辰挑水卖,然后回家抄自己引以为傲的文章和诗,下午和晚上读书写功课,时间紧凑,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要不是谭生隐中举回家在即,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是举人了。
望着收拾行李的谭生隐,谭振兴常常生出种错觉来,他们还没参加乡试...他也不是倒数第一!
谭生隐和秦向阳等人约着回郡城,再从郡城到府城,到县城,拜访当地衙门老爷后再回家,他人不在,文章和诗册就由谭振业帮忙抄。
离开这日,天气晴朗,和风融融,谭生隐跪下向谭盛礼辞别,谭盛礼及时扶起他,“我与你说过,叔侄一场,无须见外,你回家多陪陪父母,若有人请教你学问,态度谦逊些,你虽年纪小,毕竟是举人,言行举止会成为他人学习的典范,端正己身,方能指导别人。”
谭生隐拱手,认真应下,“是。”
旁边,谭振兴和谭振学帮着搬行李,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谭盛礼送给赵铁生和县太爷的书,以及给谭辰风夫妻买的绵州特产,不贵重,都是谭盛礼的心意,两人搬上马车,转身看乞儿站在边上,谭振兴打趣他,“你不会以为我偷偷藏起你的字吧。”
乞儿记挂郡城的老夫子,给他写了封信,还有几篇大字,谭振兴看到那字很是嗤鼻,旁人送礼,或特产或书,乞儿竟送自己练的字,奇丑无比,他要是老夫子,毫不犹豫地用来做柴烧,恐怕也就乞儿想得出来。
“不是。”乞儿道,“我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犹记得上回搬行李,谭振兴喊他帮忙来着。
谭振兴捏捏他软哒哒的手臂,“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要你搬也搬不动,真想帮忙,要从砍柴练起...”砍柴是基础功,他们就是从砍柴练起的。
提到砍柴,乞儿打退堂鼓,“我力气小,还是去旁边待着吧。”
谭振兴:“......”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虚情假意的,谭振兴歪嘴,“乞儿啊,你得多和振学哥学学啊。”别进私塾就养了身陋习回来。
时候不早了,谭振兴他们送谭生隐去城门与秦向阳会合,谭盛礼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看平安街两旁好几个铺子开着门,有人在里边装潢,门外站着几个驻足张望的老人,他们过来和谭盛礼说,锦绣布庄要在这边开新铺子,问谭盛礼,“平安街是不是要恢复热闹了啊。”
锦绣布庄乃四大布庄之首,他们肯在这边开铺子,应该是瞅到商机了,奈何他们也不懂,只能问谭盛礼。
铺子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谭盛礼盯着看了片刻,低低道,“或许吧。”
商人重利,当年毅然决然地搬走,如今毫不犹豫的搬回来,里边定有他不懂的事儿,他在巷子口站了会,看那间铺子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人来,和老人们闲聊会他就回了,若他没记错,那间铺子是谭振业租给谭佩玉做小买卖的......
谭盛礼没有提及,下午,把他们的文章和诗册放到了平安书铺卖,价格高低以页数多少来论,谭振兴挑了四篇文章四十首诗,共六百文,四篇文章三百文,四十首诗三百文,谭振兴算过了,除去笔墨纸砚的消耗,和砍柴挣的差不多,而且他如果想多卖钱,就得多抄书,抄书都快抄得反胃了,重新数自己抄了几份,忍不住问谭振学,“你说我们能不能请别人抄书啊。”
像云尖书铺就请了好多人抄书抄文章,声势浩大,没有熟人引荐,想寻个抄书的活都寻不到,严苛得很,他们放宽条件,多招些人,两日就能抄成百上千份多好。
“大哥,如今咱们是举人了,凡事不能只看利字。”谭振学温声提醒谭振兴注意身份,尽管其他举人老爷这么做,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谭振兴不认清身份,很容易出事的。 谭振兴:“......”他发发牢骚而已,谭振学竟然教育他?他是兄长,长幼有序,谭振学莫不是排名靠前心就飘了,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他清了清喉咙,义正言辞地告诫谭振学,“你在外受人尊敬我不管,在家我是兄长,你得听我的。”
话完,隐隐感觉到侧面射来道灼热的视线,经验告诉他,别歪头,歪头就得挨打,他深吸口气,说教的脸顿时笑意盎然,亲昵道,“二弟说的甚是,我记下了。”
谭盛礼在窗户边看得叹气,“振兴,到堂屋来。”
谭振兴:“......”
这下不仅是谭振兴,连谭振学都跟着紧张起来,瞅了眼认真抄书的谭振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只听不多时堂屋传来谭振兴的哭声,谭振学震了震,担忧道,“大哥会不会把铺子的事儿说了啊...”
“不会...”会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堂屋传来谭盛礼的冷喝,“振业,到堂屋来。”
谭振业浑身僵住,谭振学投以同情的目光,他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谭振兴还真是...招得迅速啊,出卖兄弟,他永远是最快的......谭振学都能想象待会堂屋里会发生怎样惨绝人寰的场面,今日的谭家,势必是要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的。
堂屋里,谭振兴面朝墙跪着,谭盛礼没有打他,但他太怕了,怕得就忍不住呜呜大哭,谭盛礼懒得多言,打发他去跪着,谭振兴眼泪如倾盆暴雨,哗哗哗的落在地上,兄弟友恭,谦让和睦,他给谭振学甩脸色不对,更不该指责他,呜呜呜,他哭哑着嗓子高喊,“父亲,我错了啊...”
谭盛礼:“......”
任何时候,但凡谭振兴哭,就能哭出天崩地裂的绝望来,谭盛礼皱着眉,轻轻揉着太阳穴,而看不清他表情的谭振兴哭得愈发大声,“啊啊啊...呜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谭振兴哭声高低起伏,比茶馆说书的还有张力,谭盛礼冷斥,“住嘴。”
嗝,谭振兴打了个嗝,不哭了。
堂屋安静下来。
谭振业就在这时进的门,绷着脸,浑身僵硬,“父亲。”
“你长姐的铺子怎么样了?”谭盛礼淡然出声。
谭振业敛目,低头道“出了点问题,此事还未和父亲详说。”任谭振业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布庄动作迅速,等不及这两日就请人来装潢筹备开业事宜,谭振业脑子快速动着,而地上跪着的谭振兴听到铺子两字,吓得肝胆欲裂,别说哭,连呼吸都忘了。
“无事,你慢慢说,为父有时间。”
谭振业站着没动,而谭振兴心知完了,虽不知谭盛礼从哪儿听来的风声,秉着坦白从宽的道理,他大声道,“父亲,我知道,我来说。”
谭振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