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1 / 2)

韩博源叹气,世间少有如此严于律己之人,韩博源自愧不如。

谭振兴添完茶退到边上,尽管这话亲耳听谭盛礼说过,此时听着,心里仍觉得又酸又涩,以父亲的博学,做书院山长天下读书人必从之,却因他们而自觉德行不配,亏他常常把孝顺二字挂在嘴边,到底没有做到真正的孝顺,他吸了吸鼻涕,只看有个穿着靛青色直缀的人灼灼望着自己,他没有去鹿鸣宴,不认识江仁,善意地笑了笑,见其茶杯里的茶水少了,弯腰为其满上。

“谭大举人怎么了?”江仁垂眸,掩去眼底的精明,来前他差人打听过谭家众人的性格,谭盛礼拒绝韩山长的理由若是真的,问题就出在这位长子身上,毕竟几步远外敢数落韩山长的人不多,除去韩家过世的长辈,谭振兴算第一人。他端起茶杯,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

众人齐齐抬眸,就看这位大公子眼眶红红的,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谭振兴脸颊微烫,讪讪道,“无甚,不过听了山长大人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哦?”江仁好像很有兴趣,“什么感慨?”

谭振兴悻悻地看了眼谭盛礼,不知该不该说,见谭盛礼低头品茶,他想了想,说道,“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是为孝,可子女在不远游亦是子女不孝也...”

如果子女真的孝顺没有让年迈的父母可忧心的,父母外出游玩又怎么会舍不得走远呢,就像他父亲,不仅仅是担心品德不好教不好学生,更多的是怕他离家后家里又闹出乱子来。后者父亲虽未言明,他却是明白的。

听完他的话,江仁愣住,哪有人上了年纪还出门游玩的人,谭振兴怕不是......想到什么,他收起脸上的轻视,但迟了,韩博源将其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摇头,冲谭振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父亲心思都在你们身上,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望你们能出息不辜负他的教诲...”

这话是真心。

“谢韩山长吉言。”谭振兴拱手,偷偷瞄了眼谭盛礼,见他端着茶杯,脸上没有怒色乘才将心落回实处。

注意到谭振兴表情的韩博源失笑,与谭盛礼道,“你把他教得很好。”虽有陋习,但不是拎不清的人,假以时日,会慢慢纠正过来的。

“谬赞了。”谭盛礼叹气。

之后,韩博源不再聊书院之事,而是聊起近日读的《周髀算经》,此书是儿子朋友所赠,内容和《九章算术》相通,但许多地方没有资料考据,他知道谭盛礼算学极好,忍不住请教一二,谭盛礼拿了纸笔,在纸上绘制讲解,算学这门,在许多人眼里是拨算盘,实则不然,里边的内容博大精深,有些问题连谭盛礼都不知晓其算式答案。

他讲其内容,在场的举人都围了过去,尤其是算学课的老师,听得双眼放光,他虽教算学,许多地方却不敢讲授太过详尽,因为有些地方他也不太明白,比如坊间流传的富商赠友人药材问题,富商得了包贵重的药材,逢好友亲戚病危,急需这包药材救命,愿以重金买之,富商却不愿,原是他欣赏好友的算学天赋,想让其清算账册,以七日为限,富商每日赠其少许药材,七日后尽数赠之,以防公平,富商决定每日赠同样多的药材,但这包药材重量无法均分成七份,其好友想了个办法,富商照此办法,七日后,好友如愿获得所有药材欣喜离去。

这个故事不知从什么时候传进绵州的,坊间人津津乐道,但涉及商户,许多人不耻讨论,认为富商奸诈,好友既愿重金买之,又何须刁难与人,这个故事将商人间的虚伪友谊表达得淋漓尽致,读书人无不嗤之以鼻,直到朝廷科举制度改革,明算受到重视,这个故事又被作为算学题重新讨论。

众所周知,药材多以称重,既是不能以重量均分,以数量就更不行,任他想了许久也不知此题何解,有学生大着胆子请教此题被他劈头盖脸的训斥了顿,尽管他以富商冷漠虚伪见死不救读书人不该讨论此话题为由训斥了学生,实际他心里明白,不仅仅是不屑,更多原因是他也不知怎么解。

此时看谭盛礼把深奥复杂的内容讲得浅显易懂,他又想起这个问题来,等谭盛礼解释完韩博源所问,他拱手,“在下有个问题还望谭举人解惑。”

谭盛礼还礼,“请说。”

在谭盛礼的注视下,他略微紧张的说完自己想请教的问题,不等谭盛礼回答,韩博源皱眉,“怎么聊起这个故事?商人见利忘义,有什么好请教的。”韩博源也听说这个故事,在他看来,商人交友不诚为人不耻,拿这种问题请教谭盛礼不是丢人现眼吗?

谁知谭盛礼却极为感兴趣,唤谭振兴装一小碗米来,倒在桌上。

看他分成小堆,谭振兴小声提醒,“父亲,药材不能均分。”

商人就是奸诈,这种问题都想得出来,思考片刻,谭振兴又说,“父亲,会不会是富商朋友也想不到法子,为了不影响自己名声故意花钱请人编造的这个故事啊?”要不然这个故事怎么来的?照理说这种事只有富商和其好友知道,富商好面子,必不会在外人面前吹捧别人,这个故事倒更像其好友传出来的,不是说他算学好吗,连富商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有什么脸说自己算学好,好面子的他将故事结局稍加改动,请人传开,给人留下个足智多谋的名声很符合商人的做法。

想到什么,他恶狠狠瞪了眼问问题的举人,这种故事听听就行,他堂而皇之的提出来明显是不安好心。

被他怒瞪的何举人面色悻悻。

“谁与你说的?”谭振兴压着声问。太难了,不亚于舒乐府的府试题呢。

何举人颔首,“坊间听来的。”

谭盛礼不理会两人,他皱着眉,认真将米分成几堆,然后打散重新分,如此几下后,眉目骤然舒展。

看他神色,众人知道他破解了,桌上堆着三堆多少不等的米,都不懂其意,谭盛礼徐徐开口,“用不着把药材均分,七天时间,把药材分成三份,一份代表一,一份代表二,一份代表四,第一天结束,富商把一的药材给出去,等第二天,把代表二的药材给出去把一的药材收回来,第三天再把一的药材给出去,到第四天,把四的药材给出去,收回一和二......”

绞尽脑汁想不到的法子,经谭盛礼讲解后变得无比简单,在场的人如醍醐灌顶,心思豁然开朗,谭振兴观众人神色,得意洋洋拍手惊呼,“父亲,你太迅速了罢。”他还在质疑问题的不妥之处呢,结果谭盛礼已经将其解开了,不愧是他父亲,学识碾压所有书院老师呢。

对他拍马屁的行径,谭盛礼甩了个冷眼,谭振兴顿时乖觉,提着茶壶添茶去了。 但在场的人的确心服口服,便是江仁都甘拜下风,他知道这个故事,从来没想过解法,毕竟对方是商人,输了脸上难堪,赢了也不觉得光彩,岂料谭盛礼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解开了这道题。

离开谭家时,众人都对谭盛礼改了看法,韩博源观察着众人神色,问道,“可觉得他不能胜任山长之职?”

众人低头,不再多言,其学问深不可测,比以往进士更甚。

走出巷子,送韩博源上马车离开后,几位举人决定在街上转转,其中,江仁看到了谭家跑出来的小姑娘,她和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蹲在街边剪纸,旁边蹲着几个乞丐,目光幽幽地盯着她们,韩博源皱眉,朝她们走了过去,谁知乞丐注意到他的动作,神色戒备起来,随即起身匆匆往酒楼跑去,明显的做贼心虚,出于善意,江仁提醒小姑娘,“你祖父唤你回家了。”

大丫头仰头,看着面前衣衫华丽的老爷,望了眼巷口,笑着道,“好。”

嘴上应着,人却没动,她身边的女孩问她,“世晴,你认识他吗?”

“他是祖父的客人。”大丫头柔声回答,“大姐姐,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

“谢谢大姐姐。”大丫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盯着那红色的纸动也不动。

这时,跑走的乞丐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谭家的两位公子,江仁隐隐明白了什么,拱手解释,“我和小姑娘说两句话而已。”他以为乞丐另有所图,却不想自己会错了意,在乞丐眼里,自己才是那包藏祸心的人。

明明是件小插曲,给江仁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回家后,他翻出中举后写的文章和诗册,通通将其烧为灰烬,烟雾呛鼻,引来江同,江同惊呼,“父亲,你这是作甚?”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要这哗众取宠的文章作甚。”江仁叹气,闻到儿子身上的酒味,江仁神色微恼,“你去哪儿了?”

“几个同窗约我赏花,喝了两杯。”江同闪烁其词,看火盆里厚厚的灰烬,暗恨道,“都怪谭家那群狂妄之徒,害了父亲名声。”不止父亲,他祖父和大伯名声都受到了影响。

以往听到这话,江仁再赞成不过,而今时心情复杂难以言状,只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日后莫在背后道人是非,若有机会,常去平安街看看,那儿聚集了不少读书人,和他们相处,有利于学业进步。”

他在酒楼外听了会儿甚是精彩,幼时读书,所幻想的文会便是那般了,能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好的地方得人赞扬,不足的地方被人反驳,为某篇文章争论不休,完了情谊更加深厚,探讨学问,本应该是那样的,江仁看着儿子说,“里仁为美,你去了平安街会受益良多的。”

江同不屑地哼了哼,最近天天有人在耳朵边提平安街,耳朵快听得起茧子了,不好拂了父亲面子,他不情不愿地点头,“是。”

知子莫若父,江同还不了解他?因大房没有儿子,江同可谓含着金钥匙出身,免不了养得骄纵了些,他叹气,“可见过你祖父和大伯了?”

“嗯,祖父和大伯夸我课业有进步,好好保持,下次乡试没有问题。”

闻言,江仁没有多说,而是问江同,“你四岁启蒙,至已有十三年了,为父问你,可想过读书人是何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