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望向谭盛礼,他端着茶杯,表情沉着而冷静,看到他,众人像有了主心骨,纷纷问,“谭老爷以为该怎么做?”说实话,他们不太赞同陆举人的做法,纵使保得短暂平安,他日高中,向土匪低头的事传开亦会被贻笑大方,又有何颜面入仕为官。
他们人多,遇到土匪不见得会输。
“谭某以为不妥。”
众人点头,谭盛礼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帝师后人,被群土匪吓得缴械投降委实丢脸,他们无法想象这样清风雅正的人在土匪面前低下头颅时的模样,真有那天,就到读书人没落的时候了。
“谭老爷想怎么做,我们定鼎力支持,绝不退缩!”有人拱手,斩钉截铁的附和。
谭盛礼扫了圈在场坐着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陆举人身上,陆举人被看得心慌,隐隐猜到谭盛礼想问什么,他心虚的移开了目光,谭盛礼将视线落向别处,低低道,“谭某还没想到办法,想到了再和大家说如何?”
“好。”
各自回屋和身边人说起此事,换来极大的反对,“陆举人说得对,花钱消灾,咱们手里又不是没钱,能保住命就行,你还想硬碰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那些人命不值钱,咱们拿什么和他们拼?”
“你懂什么?”如果是以往,花钱保命他再赞成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有谭家人在,谭盛礼品德为天下知,所到之处无不受人景仰敬重,他们如果向土匪低了头,会让多少人心寒,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其他读书人,怎么能和土匪低头。
妇人家哪儿懂那些,撇嘴道,“我不懂,我只要活命。”
“......” 他们在房间里争吵的时候,谭盛礼重新叩响了陆举人的门,陆举人似乎有所感觉,哪儿没去,就在屋里等着,开门见到谭盛礼的刹那,他嘴角扯出个笑,笑容苦涩,“我就知道谭老爷会来。”
没错,花钱消灾的事儿他做过,是八年前了吧,他赴京赶考,和绵州商队的马车同去京城,经过平州时碰到土匪打劫,和他一块的还有其他举人,他们都把身上大半的钱拿了出来,像群可怜落难的百姓央求土匪放过他们,就差没跪地磕头求饶了,时隔多年再回想那时,陆举人仍觉得心像被针刺似的疼,不仅仅疼,还有屈辱。
可要他不掏钱,他不敢,当时马车里有个举人故作聪明的把钱缝进衣衫里藏着,咬定说没钱,结果被土匪扒得干干净净,连里衣都没给他留下的挂在树上,他们也不敢救,只能无助的等,等土匪们吆喝着离开,他们才敢上前帮忙,想到那日的情形,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青筋直跳,在谭盛礼波澜不惊的注视下,慢慢归于平静,声音仍带着愤怒的沙哑,“谭老爷可会嘲笑我?”
说实话,那次后,每每经过平州,他就会显得焦虑暴躁,睡不着觉,就说这两日他心绪不宁,听到脚步声心就莫名揪紧,心有余悸得慌,他是想放弃会试的,然而又舍不得,人到他这个岁数,再不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将来即使有心也没力气了,他道,“那些人凶残,蛮不讲理,我与你们说是真心。”
“我知道陆兄是为所有人的安全着想。”谭盛礼说得诚恳,“多谢陆兄。”
站在陆举人的角度,完全不用特意提醒了又提醒,甚至冒着揭开自己屈辱的过去把法子告诉他们,这份气度不是谁都有的,谭盛礼沉吟道,“不瞒陆兄说,谭某此来是想问问陆兄还记得上次在哪儿遇到土匪的,土匪横行抢劫不是法子啊。”
他们这次或许好运能躲开,以后进京赶考的人呢?他想到了谭振业,依着谭振业的脾气,将来途径此地,定然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的。
是啊,陆举人叹气,可有什么办法,山路陡峭,当地衙门都拿那些人没办法,他们就更没法子了,他问谭盛礼,“谭老爷问这事是要...”
“谭某觉得世道不坏,不该有土匪横行霸道...”纵观历史至今,土匪盛行多为朝局不稳,或起战事,或遇皇上昏庸无能,百姓们民不聊生,只能落草为寇,占山为匪,眼下这世道,不该存在这样的现象,谭盛礼说给陆举人听。
陆举人不吭声,觉得谭盛礼要做的事很危险,他是亲眼看到那些土匪怎么伤人的,残暴至极,谭盛礼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和他们为敌,他想了想,劝道,“咱们人多,或许不会碰到那些土匪呢。”
他去京城两次,经过平州四次,只遇到他们两回,没准这次运气好,不会碰到的。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谭盛礼道。
陆举人无法,认真回想平州境内的山路,给谭盛礼绘了张弯弯曲曲的图,地形他是绘制不出来的,只记得马车是怎么行驶的,经过了哪些岔口,他圈出遇到土匪的地方,以及其他人告诉他遇到过土匪出现的地方,谭盛礼拱手,“多谢。”
平州土匪横行几十年,衙门想管也无法,那些人凶残狡猾,躲进山里就找不到人,衙门进山搜寻好几次都无果,只能放弃。
谭盛礼拿着陆举人绘制的道路回屋,谭振兴迎上来,被他手里的图吸引,“父亲,这是什么?”
“是陆兄之前进京走的山路。”谭盛礼没有隐瞒,他相信凡事总有因果,乱世土匪盗贼横行是为活命,如今世道好,不该有土匪为乱的,他问谭振兴,“平州有土匪,害怕不?”
谭振兴挺了挺胸脯,“不怕。”
怎么说也是帝师后人,几个土匪有什么好害怕的,比起土匪,他更怕孙婉娘,据说她好些天没来过了,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大招,他提醒谭盛礼,“父亲,你平时多注意点,别小心掉进别人圈套了啊。”真娶个后娘回来,他就没好日子过了。
谭盛礼会错了意,以为他担心自己,“好。”
他细细研究了下陆举人绘制的图,准备先去拜访当地衙门,了解了解情况,谁知道衙门的人主动找到客栈来,说是护送他们的,为首的衙役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大人说谭老爷德高望重,如果在平州出事,他良心不安,特差我们护送诸位出平州。”
谭盛礼在西南也算是个有声望的人,品行为读书人敬重,他如果在平州出事,日后天下人说起平州,恐怕人人避之不及,别的人大人不管,谭家人不能在平州出事,否则会被天底下读书人和百姓唾弃的。
听闻有衙役护送,其他人纷纷松了口气,谭盛礼拱手道谢,衙役拱手,“谭老爷客气了,大人说西南能出位谭老爷是西南读书人之光。”
南北文化差异大,提到读书人,天下人只知江南和鲁州,在这两地的读书人眼里,其他州城都和蛮荒无异,谭盛礼能出山考科举,为西南读书人洗清身上的野蛮特征,是好事,绵州和梁州的巡抚大人都有来信,要他们务必保护好谭盛礼的安全。
“大人严重了。”
从平州境内过大概要十来天,谭盛礼问衙役要了份平州地形图,对照陆举人画的官道行驶路线,从中标出土匪以往出没的地点,桌边还坐着谭振兴他们,不懂谭盛礼的意思,“父亲,还看这地形图作甚?”
有衙役官差在,土匪是不敢露面的。
谭盛礼低着头,细细的看,不答反问,“明日去砍柴不?”
谭振兴:“......”山里有土匪,砍柴碰到土匪怎么办,他瞄了眼岿然不动的谭振学,又去看谭生隐,小声道,“不去了吧。”
被抓走怎么办,听说那些土匪凶残成性,他怕。
谭盛礼抬起头,语气平静,“你害怕吗?” 谭振兴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勉强,“有点。”说来奇怪,衙役们没来时他没那么害怕,他们来了后自己反倒害怕起来,而且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好像随时会有危险降临似的,不止他,其他人也收敛好多,说话走路都没什么声音,怪怪的。
“别害怕,你想想,如果没有其他举人同行,没有衙役官差护送,就我们途径平州会怎么做?”谭盛礼着重圈出土匪出没最频繁的山头,算了算路程,约莫还有两天左右的时间,他抬起头,细细打量着谭振兴,从惠明村出来,谭振兴性格没什么变化,但人前稳重许多,他问,“如果有天我死了,你们会怎样?”
这个问题,从他决定带他们参加科举时他就在想,如果他死了,谭振兴他们的命运会怎样,谭振兴遇事太过斤斤计较,没有大局观,谭振学沉迷读书性格有点懦弱,而谭振业剑走偏锋容易掉入万劫不复之地,没有他看着,他们将来会怎么做。
谭振兴脸色微变,“好好的父亲怎么问这种问题,你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的。”
“我若死了呢?”
这下不止谭振兴慌了,桌边坐着的人都抬起头来,谭振兴看向谭振学,谭振学阖上书,白着脸道,“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的教诲,撑起谭家,不让其继续没落下去。”谭振学想过了,他不是心思活络面面俱到的人,科举再屡考不中,他就寻个私塾教书,过得清贫些没什么,不游手好闲不碌碌无为就好,他知道父亲想让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活得坦荡,无愧于心。
谭振兴慌张,“父亲不会死的,父亲,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我...我待会出门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