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一次要在纸面上画一朵小花。她伸出手在铅笔筒里挑挑拣拣,挑出一支浅黄色的彩铅,复又低下头把刚刚通讯环上那条“顽食居爵士音乐季”的推送重新看了一遍,才把话题引向别处:
“……我看网上面很多人都说你和你大哥关系不好呢。”
一说起这个,应云潜不由向里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才笑道:“还有人说我是应家私生子呢。你不会信这个吧?”
不,我不信。樱桃默默地想,你的确不是应家的私生子,但是我确实是应家的私生女。她深感自己这个话题转移的不对,此时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道:
“但我看过一个视频,是网友剪出来的你们两个吵架合集……”她觑一眼应云潜的神色,约莫着他大概也是看过的,后面的话就跟着顺畅了很多,“就,虽然视频里面大部分你们都不是真的在面对面吵架,但是的确挺多看起来情绪都挺不好的……”
她觉得自己这段话用词很谨慎,但不知道为什么,应云潜听了半点没有感到冒犯的意思,反而乐不可支道:
“瞧你说的了,谁和谁能一辈子不吵架啊。吵架这事多正常。”
樱桃问:“总吵架的话,不会影响感情吗?”
应云潜想了想才道:“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有很多事情还是得挑开了说的。”他语重心长拍了拍樱桃的肩膀,“正所谓堵不如疏,有的事情吵一架就过去了,总憋在心里面,反而容易产生隔阂。”
樱桃听得出来,应云潜明着在说他和他大哥,实际上还是在开导自己。她假装自己听不懂应云潜的言外之意,只是又笑了笑,便低下头去继续画自己的小黄花,嘴里说:
“其实有个事情我好奇挺久了……”
应云潜把双手向身后撑去,调整了一个更惬意一些的坐姿,才说:“什么?”
他的语气态度都舒展自然,但樱桃一时间却吞吞吐吐起来:“你和你大哥……”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觉得自己说得太不妥当,但已经到了这份上,她只有继续问,“你们……” 她“你们”了半天,再“”你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反而脸都跟着红了一层。应云潜心知肚明她想问什么,见她怎么也问不出来,在旁边看得直笑:
“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樱桃握着浅黄色铅笔的手掌心硬是跟着出了一层薄汗。她红着脸摇头:“我不问了。”
应云潜把两条长腿往开伸了伸。这个动作不知道牵扯到了他身上哪个地方,他小声吸了口气,才笑道:“你不就是好奇我和大哥的关系嘛,这又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无疑就是在樱桃面前承认了他和应云航的关系。
樱桃震惊于他的坦率,铅笔尖瞬间在纸面上戳破一个洞,她也顾不得这些,只抬头看向应云潜:
“……那你们,那,”她有一堆话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才算是得体,竟是半张着嘴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小声道,“……他知道吗?”
她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应云潜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老秦吗?他早就知道了。”
樱桃就小幅度地摇摇头,怯怯道:“就是……那个‘他’。”
应云潜这回听懂了:“——你问爸爸啊?”他仔细看了看樱桃的神情,发现她脸上的忐忑和好奇远远多过抵触,并不是多讨厌父亲的样子,才好悬放下一颗心,故作轻松道:“其实我和大哥的事情吧,这些年在家里也没放在明面上说过。”
樱桃:“那你们……”
应云潜:“但我和大哥都住一个房间了,按理说爸爸不可能不知道。”说起和大哥的关系,他也顾不上逗弄樱桃了,而是切切实实地疑惑起来,“但他从来没和我认真谈过这件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
樱桃垂眸看了看阳光穿过头顶树叶投在野餐布上的细碎光斑,才又用很小的声音问:
“那他……他平时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这样别别扭扭的,好像深海里面的小贝壳好不容易张开外壳,但还没来得及让人看见一眼里面发光的漂亮珍珠,就又严丝合缝地把贝壳合上了。应云潜却终于从她这种小动物试探领地一样的行为里咂摸出一点她藏在心里面的真实意图,他只觉得自己一瞬间心都跟着软了一下:
樱桃不是像她嘴里说的那样,完全不在乎应家的——这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要顺着毛捋才行。
应云潜温声道:“爸爸他就是那种……怎么说呢,很有事业心的人。他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很雷厉风行,但在家里面却常常笨口拙舌的。”他没抱太大希望,却还是问,“等他这次出差回来,你想见见他吗?”
这明明只是个问话,樱桃却好像真的就要被逼着去和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见面一样,浑身的毛都跟着奓了起来。她仿佛一只被猎人按住了后颈的小兔子,只知道飞快地摇头,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应云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知樱桃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要好转绝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只有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道:“我又没说要押着你去见他,你放松一点。”
樱桃这会好像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但还是声如蚊蚋:
“……我有点怕他。我看过他的照片和视频,他长得很凶……”
这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小鬼。看出了这个小姑娘面冷心软又害羞的本质,应云潜觉得她简直可爱过头了,忍不住逗她道:“那秦肃之看着凶不凶啊?”
樱桃认真道:“不一样的。”
应云潜问:“哪里不一样?”
樱桃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她很坚持:“秦先生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他其实一点也不凶的。”
完蛋。应云潜想,秦肃之还真没说错,他对樱桃来说真就像是小鸡破壳之后看见的老母鸡,樱桃看着他的时候,这个雏鸟滤镜的确非常厚。应云潜十分悲观地想,照这个趋势下去,秦肃之保不准真的要成为他的妹夫。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在樱桃这里给秦肃之泼点脏水,趁早帮妹妹去除一下这个雏鸟滤镜,忽然就听见樱桃问:
“明天秦先生要去相亲吧?”
应云潜道:“对,六点半,在顽食居。他明天晚上不能陪你,所以我明天还会过来一趟,帮你做点晚饭。”他看看樱桃的神色,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想吃我做的饭,那我们就去外面吃——想什么呢,又走神了?”
樱桃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没什么。”
她嘴上说着没什么,应云潜察言观色,觉出她状似平静的外表下一点别的情绪,心就跟着又往下沉了沉: 见了鬼了,搞不好秦肃之和樱桃还是双箭头。
应云潜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有如挥簪画银河的王母娘娘,他十分心累地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不要脑补过度,只耐心宽慰樱桃道:
“这种相亲一般都是生意场上的两家想要联姻,老秦家里没有催婚的意思,这种场合老秦也应付了很多次了——”
樱桃就笑了笑。她朝应云潜伸出手,让他看清自己通讯环上写着“埃尔伯特确认出演顽食居”的推送:“我是想问,这个顽食居正好在举办爵士音乐季,明天晚上会出演的这位钢琴家我很喜欢……我明天晚上,可以过去看一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