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老太傅的判断是准确的——若是早了几年,张家二郎才名未抵一定高度,哪怕高中,也总会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而若是晚了几年,这孩子心性沉稳到一定境界,恐怕会醉心文章山水,未必再肯在那名利场中打滚了。
老太傅是张家二房,和其他几房比起来,二房的子嗣不多,仅二郎而九郎两个孩子。九郎从小便喜欢跟在他五叔屁股后面转悠,恐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作为老太傅唯一一个有从文天赋的儿子,老太傅倒是不求他家二郎能接手他的活计,官至太子太傅什么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为大安做一些事情,这才不算是辜负十年寒窗。
在锦城的世家子都去参加跑马的这一日,书院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八月丹桂迟开,撒下了一地金黄。行走在洒过井水的石板道上,午后的些许热气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穿过一排整齐的屋舍,便见一个能够容纳二百余人的通透大屋,此刻屋中窗扉齐开,若是有人从屋前走过,门中那些或者正襟危坐,或奋笔疾书的学子都能被来人看的清清楚楚。
此刻,书院之中并没有郎朗的读书声,也没有同窗之间激烈的探讨声。和着八月的微风,便能听见一个男子清润的声音。他也没有讲太过艰涩和高深的东西,从来这个书院教书的第一日,张二便言明自己在今后的半年时间里,只会讲一部《尚书》。
张二在文人之中是素有威名,当时学子虽然觉得奇怪,但是都没有提出异议。而在真正听过敬庭先生授课之后,他们便更加的心悦诚服了——敬庭是张家二郎的字,锦城之中除却以官职称呼他之外,多称一声“敬庭公子”,到了书院之中,学子们便全都敬称他一声“敬庭先生”。
这位敬庭先生在授课的时候,十分欢迎有不同见解的学生随时打断他,一开始书院之中的学子们并不敢如此为之,还是敬庭先生的几个堂弟带头,三个一脸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课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先生非但不制止,而且还会点评他们的观点,然后让他们将各自的观点写一篇策论交上来,下一节课上课的时候与同学们一道品评。
有了张家的三位小公子牵头,敬庭先生的课堂气氛一直都是最热烈的,也是让学子们受益最多的。
这一天,张家敬庭照旧在传道授业,而书院的宁静却被一队形色匆匆的宫人打破。为首的那个竟然是皇帝身边的云海公公,跟在他后面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海棠。这样的阵仗,就连一贯以维护书院秩序为天职的铁面无私的书院守卫也不敢拦,只能看着这几个天家伺候的公公和宫女们连跑带颠的冲进了书院里。
云海公公到底有些分寸,临近张家敬庭授课的庭院的时候,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喘息,给海棠使了一个眼色,海棠便带着其余几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内侍和宫女都在远处候着,只云海公公自己轻手轻脚的往内走近了几步。
张敬庭远远的看见了云海公公,只是他语调未变,如常的将这一段书讲完,这才让学生们自己思考消化片刻。趁着这个空档,张敬庭走出了屋子,缓步走到云海公公身前站定。
云海公公往日最欣赏张家的是二公子这幅从容模样,作为从小照看皇帝和二公子长大的老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云海公公甚至还觉得二公子这性子要比自家圣上还要沉稳几分。
不过这会儿他却是真的急了,只恨不得直接冲到张敬庭面前。念在前有好奇张望的学子,后有一直往他们这边看的宫人,云海公公只能克制住自己,等着张敬庭走过来。
“哎呀我的二公子哎,你这真是要急死老奴了。”等到张敬庭一走过来,云海公公就忍不住先抱怨了这么一句。
“公公,是大姐那里出了事,还是阿轩?”明轩是皇帝的名字,张敬庭和他从小一道长大,倒是已经唤习惯了。看着远处的宫人,张敬庭微微蹙眉。
——能让阿轩和大姐的心腹都一齐过来找他的事情,那看来不可能是小事。
云海公公知道是张敬庭想岔了,连忙道:“圣上和娘娘都好着呢,二公子不必担心。”也不卖关子,云海公公直接道:“是您家大夫人,娘娘和圣上那里刚得了信儿,说是今早大夫人便发动了。”
闻言张敬庭又是心里一紧,他是有儿子的人,自然知道女子生子艰险,而他大伯母年岁这样大了,万一……
“大伯母如何了?”寻常家中兄弟出生,哪怕是和大姐一母同胞的老七,当时也不过是打发了家中的一个小厮过来告诉他们一声便是了,如今居然惊动了大姐,张敬庭心下一惊。
大伯母待他们兄弟一贯极为和善,张家上下的妯娌之间也没有丝毫龌龊,是以那些伯母和婶婶在张家兄弟心里,都是和自己的母亲一般,并没有什么亲疏远近。如今这样兴师动众,张敬庭心里不好的设想接连往外冒。
这下他是真的急了,也不顾什么读书人的礼仪斯文,直接攥住云海公公的袖子,张敬庭急声问道:“公公,可是大伯母那边有什么不好?”
“是啊公公,是我家大伯母那出了什么乱子么?”几个少年也匆匆奔了出来,正是张家其他几位在书院之中念书的小公子。方才他们将云海公公和自家二哥的话听得真切,当即也跟着急了起来。
其中和张家大夫人最好,也最受她疼爱的小八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小八的娘亲生他的时候就是早产,险些去了半条命去。三房老爷伉俪情深,日日守在妻子床前,所以对于儿子就有些顾不上了。还是大夫人这个做长嫂和伯母的出来主持了大局,一边使人为三夫人求最好的大夫和药材,一边将早产两个月、像是团小猫崽子一样的小八抱回了自己院子里好生照顾。
就这样,张家大夫人悉心照料了两个多月,三夫人才终于恢复了七七八八,而小八也被养出了几许肉肉,不再是刚出生的时候被许多大夫断言“活不成”的样子。
张夫人的亲生儿子齿序第七,和小八差了不过两岁。张七那小子总是抱怨自家娘亲一声,说她更疼八弟,都不疼他了。
张夫人:你要是能像个人,不天天把自己作成个泥猴儿样,娘也是疼你的。
眼见着要惹哭一个,其余几个也全都是紧张兮兮的盯着他,云海公公连忙道:“几位公子稍安勿躁,大夫人没有事的,您家小十七只有四斤七两,好生得很。”
“四斤七两?小十七是不是太轻了些?”张敬庭皱了皱眉,随手给自家八弟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而后道:“小八早产两月,出生的时候都有五斤四两的。”
“没事儿没事儿,圣上一早就派了御医在外面守着,他们都说咱家十七小姐虽然轻,但是健康得很,只要好生养着就是了。”加重了“小姐”二字,云海公公笑眯眯的看着这几个青年和少年,开始等着欣赏他们的表情。
“轰”的一声平地惊雷,平素几个才思敏捷的张家公子一齐呆滞在了原地。舌尖似乎有千斤铁坠,一时之间,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书院的学子来说,八月初五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们的先生很是镇定走了进来,不疾不徐的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还因为提前下课对他们致歉。
嗯,敬庭先生,如果你将在书院穿的软履换成皂靴的时候没有穿反,我们是相信你很镇定的。不过比起你家那几个根本顾不上换靴,光着脚就往外跑的弟弟,您果然是成熟的大人啊。
第3章 从今若许闲乘月。
张家的大夫人生张七的时候,不是头胎却折腾了足足一天一夜。张七一出生就是一个八斤的大胖小子,可却累的他娘好生休养了足足半年才完全养好了身子。与之相反,在张七他娘生大姐儿张璨璨的时候,虽然是头一胎,不过却是顺顺当当的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生下来。
每一次提起这件事情,大夫人总是要感叹“还是女儿贴心”。天地良心,唯一有小闺女,而且还是长房长媳,一贯沉稳和善的大夫人绝对没有在妯娌之间炫耀的意思,可是她这一抱怨,却不知道要让几个弟妹羡慕成了什么样子。张家其他几位夫人盼女不成,就只能一边捶打自家老爷怨他们“没用”,而后一边更卖力争抢起璨璨来了。
就连大夫人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过了不惑之年,大外孙都已经六岁,两个双生的小外孙也有三岁,这会儿却老蚌怀珠,年终岁末的时候竟是查出又有了身孕。
张家子嗣繁茂,仅仅是世代居住在锦城的嫡系就足有七房,七房老爷皆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从小就是兄弟和睦。
至若孙辈,其实在张家也并不缺。因为举家偏疼闺女,所以张璨璨一个姑娘家并不另起齿序,反而直接占了一个“一”,其余张家少爷的齿序则要依次向后推移。
如今京兆张氏一门最小的少爷齿序十六,在锦城之中也是响当当的多子多福的人家了,张家太老夫人也因此时常被锦城之中勋贵请作女儿出嫁时候的“十全太太”,在锦城女眷之中很有声望。
张家人偏疼闺女并从来都是摆在面上,不顾旁人目光的。张璨璨行一,她的父亲又是家中长子,以至于老太爷得意起来的时候时常抱着孙女,毫无顾忌的对老友炫耀:“璨璨是我们家的嫡长孙,她底下的兄弟可还没有能强过她的。”
这却是所言非虚了,张家璨璨的人生从投胎开始就剽悍得无需解释,最终只能归纳成一个大写的“苏”字——女红穿凿,灶头理事,乃至诗词歌赋,兵法骑射,在张家的几位有幸见过大姐闺中模样的少爷心里,只有他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大姐不会做或者不擅长的。
张璨璨在闺中之时就已然才名满锦城,在她待字闺中之时,无论文韬还是武略,抑或是女子的种种活计,都生生压了其他世家公子小姐一头。偏生张家璨璨性情却是极好,就连最是心高气傲的几位王爷家的郡主和近乎有“刁蛮”之名的几位朝中重臣家的贵女都和她是极亲近的手帕交。
这样的一个姑娘,家中疼宠太过,自身又如此优秀,寻常男子自然没有求娶的勇气。从张璨璨十二岁开始,虽然她每次出席宴席都会成为宴席焦点,却始终没有哪个男人敢上门提亲。
张璨璨容貌妍丽至极,家世清贵,若是单单如此,其实也未必没有愿意一试的适龄公子。可是张家数年以前就放出话去,说凡是想聘张家女者,必不可纳妾、狎|妓、豢养通房、私养外室,不应此诺者不成婚事,有违此诺者,张家必与之举家为仇。
举家为仇,放在旁的人家或许是并没有什么力度的威胁,可是张家不同,张家子嗣众多又同心协力,寻常得罪一两个自然无碍,可是得罪一群……简直就等于绝了自家在锦城乃至大安生存的可能。
当年张家这话放出来的时候,因为太过离经叛道,所以曾引来许多人的议论纷纷,更有人冷嘲暗讽,高声言道:“自古男子三妻四妾,焉有为一妇人从一而终的道理?他们张家有此狂言,敢如此为难别家郎君,难道他们张家人就没有个妾室之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