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光,从傅芷璇的方向望去,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团黑漆漆宛如猛兽的影子朝她扑来。
她抱着伞,双手环胸,瑟缩着往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才不得不停下来,眼神害怕地看着慧真,说出了第一句求饶的话:“你放了我,我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我保证!”
慧真冷笑一声,举起绳子,扑了过去,抓住傅芷璇的双手就往绳子里套。
傅芷璇当然不愿,她不停地挣扎,慧真见了直接单手把她按在墙壁上,绳子一缠,从她的胸口往后一绕,再绕一圈,两圈下去,就快把她捆成了粽子。
眼看只需打个结就大功告成了,忽然,听到空气中传来咔的一声,慧真的身体一僵,眼中一片惊愕,头下意识地往后扭了一圈,看向身后,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傅芷璇趁机一脚把他踢开,飞快地站了起来,双臂挣脱,没几下就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等她站定,再抬头就看见,钱夫人站在冰窖里的光暗交汇处,右手中紧握低垂的烛台上血滴往下滚,她的衣服上也溅了一身的血,好在她今日穿的是青色的衣服,才没有那么明显。
地上的慧真似乎还有一口气,他伸出手,用力扣紧地面,往钱夫人的方向爬了一步,抬起头,一脸痛色和失望地看着钱夫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钱夫人握住烛台的手一抖,险些握不稳。她面色苍白地看着地面的慧真,脸上不忍和痛意交织:“慧真,我们相识十余载,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慧真眨了眨眼,眼神涣散,意识似乎也模糊起来:“骗你?我骗你什么?” 他这副快断气的样子,实在是不像是在说谎,钱夫人坚定的心有些动摇,她咬住下唇,疑惑地问道:“你真没骗我?你没有与钱世坤勾结?”
慧真的眼睛都快闭上,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喘气声。
他的右手轻轻朝钱夫人招了一下,费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头往地上一耷,倒在了血泊中,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慧真……”钱夫人忍不住叫了一声,悔恨、犹豫等复杂在情绪在她的脸上纠结。
犹豫片刻,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右手,往慧真的鼻端探去,小声叫道:“慧真……”
恰在这时,慧真原本紧闭的眼,忽地睁开,里面精光闪烁,还有得逞后的笑意与自得。而他那只原本无力垂落在地面的手更是疾如闪电,猛地伸出,一把抓住钱夫人手里的烛台,往自己怀里一拽。
钱夫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诧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他的道,慧真的伤并不致命,他装作一副快死的模样,实际上是为了骗取自己手里的烛台。
相识这么多年,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一面。钱夫人怔怔的,有些愣神。
慧真夺过烛台,一手紧握,另一只手按住左肩,嘴角往外扯,龇牙咧嘴,脸上的神情更是阴狠:“没想到啊,都说不会叫的狗才咬人,这话果真不假。史氏,你可真让我意外。”
他猛然改变的称呼无疑证实了钱夫人的猜测。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为什么?慧真,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婚姻失意,在钱家不得夫君待见,钱夫人的日子过得无趣又难熬,只能在经书佛典里寻找精神寄托,因而迷上了拜佛念经。来福寺在城里,离家近,她不想在家里设佛堂,便三天两头的来寺里听大师们讲经论法。
她第一次到来福寺的时候,慧真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眉清目秀,笑起来有些羞涩的年轻人。见了她总是双手合十,垂头,轻轻唤一声:“钱施主。”
笑得宛如春日枝头上的第一从嫩芽,清新动人,钱夫人很喜欢慧真,每次去都叫他在前面领路,一来二去渐渐就熟了。
两人偶尔也聊其他话题,慧真学识渊博,富有一颗仁爱之心,两人相谈甚欢,结为莫逆。可以说,钱夫人的许多事,慧真知道得比钱世坤都多。
后来钱夫人还把慧真引荐给了她大哥。她大哥对慧真更是欣赏,直言,慧真出家真是可惜了,甚至还游说慧真还俗。
慧真虽未答应还俗,却对她大哥表了忠心,愿为其耳目。就这样,一来二去,慧真便成了她大哥的暗桩,暗地里给她大哥传过不少消息。
后来,钱夫人又像其他人推荐慧真,她是史灿的妹妹,钱世坤的夫人,在安顺的贵妇圈子里也算顶一号的人物了,因而大家都会卖她一个面子。渐渐的大家都知道,来福寺里有个叫慧真的和尚讲经论法别有一番见解,不少人慕名特意来听他开坛讲法。
慧真的身份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在安顺佛界声名远扬,成为来福寺的高僧之一,仅次于主持方丈。
可以说,钱夫人对慧真有提携知遇之恩。因而钱夫人更不明白,他为何会背叛自己。因为无论是他要的名还是利,她都给他了。钱夫人也曾想过,钱世坤会安排暗桩在她身边,但一开始她从未怀疑过慧真。
若非后来钱世坤软禁了她,哪儿都不让她去,连后院都不许她出,却允许她到来福寺上香,她还不会对慧真起疑。尤其是每一次,她到来福寺时,监视她的丫鬟腾月似乎都很放心,每回都待在殿外,给她留下足够多的空间。
腾月原是她儿子的贴身丫鬟,仗着有几分姿色,生出了勾搭主子的心思,钱夫人大怒,赏了她一顿板子之后,把她赶去了庄子。
两人结了仇,钱世坤为了恶心她,特意把腾月弄回来监视她。腾月记恨那一顿板子,更是对钱世坤的命令言听计从,每日都把她盯得紧紧的。
但却对她在来福寺的行动睁一只闭一只眼,放水放得太明显,钱夫人想不察觉都难。加之,她每次让慧真给她大哥传讯,但慧真给她的都是敷衍,而且可能是觉得不需要应酬钱夫人了,慧真也逐渐露出了他狰狞的真面目,再无初见时的淡然与平凡,说话时也硬气了许多,久而久之,钱夫人便起了疑。
只是钱夫人现在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根本奈何不了慧真,哪怕已经起了疑心,也只能暂且与他虚以委蛇。
慧真完全没想到他已经在精明的钱夫人面前露出了破绽,对她还颇为信任,今天更是亲自把催命的烛台递到了她手上。
钱夫人那一刺不轻,尖锐锋利的烛台深深刺入慧真的后背心,戳出一个指头大的,四五寸深的伤口,汩汩的血往外淌,疼得慧真浑身无力。
但慧真为人狡诈,他见情势对己不利,捏准了钱夫人的心思,使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又把这冰窖里唯一的武器烛台给夺了回去。
有了烛台,他似乎也有了底气,咬牙强忍住痛,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眼神阴霾地盯着钱夫人,恨恨地说:“为什么?你这样的毒妇问我为什么?呵呵,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妹妹云依,你说为什么?我妹子云依原也是大家闺秀,只因我父早亡,母亲懦弱,家里无依,小小年纪便被黑了心肝的亲戚卖进了窑子里。她这一生够不幸了,可你还要往她身上插一刀,若非你,她怎么可能会死那么早?史氏,血债血偿,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家破人亡的滋味。”
“云依”这个名字在钱夫人的记忆里蒙尘许久,若非有一个钱珍珍时不时地在她面前蹦跶,她都快忘记这个令他们夫妻失和的扬州瘦马了。 没想到她一直欣赏,视为至交好友的慧真竟是云依的亲哥哥,钱夫人这一刻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觉。但此刻再去回想曾经的愤怒和仇恨,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值。
“原来如此,你一开始就是刻意接近我的吧。”钱夫人恍然大悟,目光冷冽地盯着他手里的烛台,不惧不避,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不是要替你妹妹报仇吗?刺啊!”
慧真紧紧握住烛台,往前一刺,快抵上钱夫人的胸口时,他又蓦地停了下来,紧抿着唇,阴沉沉地盯着钱夫人。
啪!
忽然一柄油纸伞的伞柄重重地拍到慧真背后的伤口上,连续好几下,如疾风骤雨,打得慧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手一松,烛台跟着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报了那一脚之仇,傅芷璇握紧伞,越过躺在地上的身体,走到钱夫人面前,低声问道:“夫人准备如何处置他?”
钱夫人低头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慧真,什么都没说,弯腰拾起滚到背后的烛台,握在手里,提脚往台阶上去:“走吧,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慧真已经受了重伤,这冰窖的位置偏僻,又在人迹罕至的后山,能否获救真的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傅芷璇虽不大赞同钱夫人的这种妇人之仁,但到底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