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在下赵子瑜(1 / 2)

“有为还是无为”,这是儒家与道家的根本分歧。

    道家之所以主张“无为“,原因有三:

    古无为而今有为,道无为而德有为,天无为而人有为。

    所以,儒道之争,也就是古今之争、道德之争、天人之争。

    儒道两家的是非,亦在于此。

    此次赵戎与陶渊然的争辩集中在这三点之上。

    赵戎与陶渊然二人争锋相对。

    赵戎:“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陶渊然:“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向,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

    赵戎:“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陶渊然:“……”

    ……

    台下,林文若聚精会神的倾听台上争辩,盯着台上二人,突然轻轻松了口气。

    清辩开始之前,林文若很是担忧,特别是在得知赵戎对手是道家君子后,更是如此,甚至产生了结局已输的错觉,但现在见赵戎刚开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悬起的心不由得放下一点,至少还有希望!

    并且林文若越是听下去,越是惊讶,他发现赵戎拥有出众的辩才,对道家典籍更是信手拈来,这点他倒是有所了解,知道赵戎记忆力很好,只是没想到他平日里竟然还研究过道家,而且看样子,不只是草草看过那么简单。

    而场地另一边的冲虚观众人所在处,气氛有些压抑。

    这场清谈竟然不是一边倒的情形?

    这与他们的所料差异极大。

    清净子脸色有些难看,他虽然不善于清辩,但却很了解此事,场上这种双方胶着的情况只说明了一点。

    场上二人的辩才相差不多,无法马上战胜对方,只能看哪一方先露出漏洞,转为被动,最后败北。

    清净子看了眼清元子,发现对方正死死盯着台上那个他之前一直瞧不起的书生,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之色。

    清净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庆幸感。

    幸亏第二场没有让清元子选择这个赵子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台上二人的争斗逐渐白热化。

    赵戎一直紧抓“无为,而无不为”的观点,认为君子用“无为而治”的方针治国,不主动挑起战事,国家没有灾异,百姓就自然会富裕起来。

    治国的君子没有欲望,百姓就自然会淳朴。

    并且言明“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要一下锅就动铲子翻搅,否则肉就要碎烂。引申开来是说,治理一个大的国家,就是不要扰民,不要烦杂,不要朝令夕改。

    简而言之,只有无为,才能无所不为。

    而陶渊然则极力反对,认为“无为之治”的前提,是官吏与百姓们都自觉遵守,或者反智,使国人愚蠢和无欲,宛若羔羊般听从统治者指挥,否则“无为”就是没有作为,国家会愈来愈乱。

    这些前提都是理想化的,所以是不成立的。

    并且他认为君子治国,必须要有所作为,即“有为”,一定要站出来做些什么,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必须有所为。

    赵戎一手握拳撑在腿上,一手持玉横放腹前,目光专注,言之灼灼。

    清辩开始时,就一直转动念珠的陶渊然,已经停止了手上动作,神色愈加认真的注视着眼前儒生。

    二人皆巧舌如簧,言语激烈,谁也不让丝毫。

    赵戎:“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陶渊然:“汝如何行之?”

    赵戎:“圣人曰,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陶渊然:“依汝所做,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天下大乱,自汝始之!”

    此后,形势突然发生了转折!

    台下的林文若眉头拧起,看着台上,得势后咄咄逼人的陶渊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陶渊然语气灼灼,“汝曰,无为而无不为,后其身而身先;又曰夫惟弗居,是以不去。此乃完全在人事利害得失上着眼,完全在应付权谋上打算也。”

    又道:“乃始转尚实际功利,重权术,迹近欺诈,彼乃把握自然而玩弄之于股掌之上,伪装若无为,而其内心蓄意,则欲无不为。”

    陶渊然将对赵戎的结论“无为而无不为”的攻击重点放在了“无不为”三字上,将赵戎的观点归于阴谋论,权术论。

    他用巧妙的逻辑曲解了赵戎的观点,使得赵戎此前的辩证站不住脚,自相矛盾。

    赵戎突然顿住,眉头猛皱,身体前倾,将那只紧握玉牌的手重重放置在桌上。

    赵戎一时无话,不知如何辩解。

    他心里猛地一跳,想到清辩规则是不能停顿超过三息,急忙在余光瞥到六一居士准备开口之际,出声应答。

    只是仓促之间,只能尽量含糊诡辩,企图转移焦点。

    但陶渊然得势不饶人,紧抓刚刚漏洞不放。

    顿时,台上形势骤变,赵戎开始被动起来,愈发招支不住。

    在辩场上,被动就意味着离败北不远!

    台下的林文若拳头紧握,指尖陷入掌心肉中,屏气凝神盯着赵戎。

    另一边,紧绷着脸的清元子突然猛松一口气,嘴巴咧起,无声笑着。

    一旁的清净子大叫一声好,目光戏谑的看向对面人群中的某只炉鼎,只觉得触手可得,再望了眼台上正停停顿顿、支支吾吾的年轻儒生,眼神残忍。

    赵戎勉强支撑着,应付着陶渊然的“攻击”,一心二用的思考对策。

    他的右手死死抵着桌面,手心乳白玉牌不断传来一阵阵炙热之感,一如他此时的内心。

    赵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他清楚的感觉到了化解刚刚那个漏洞的理论在哪,但就是无法形容!

    就像有时候,你前一秒还在想着某事,下一秒就将它遗忘,随后知道它存在,却怎么想都很难再记起。

    赵戎此刻也陷入了这种奇异的状态。

    欲辩已忘言。

    形势越来越危机,突然,随着陶渊然一声铿锵有力的叱喝落下,赵戎再次停顿,哑口无言。

    此刻,赵戎感觉时间仿若变慢了一样,他愣愣看着眼前老者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倒映出的自己,他能感觉到时间正在飞速的流逝,像无数把远遁的飞剑,从他脸庞两侧掠过,他知道,再有三息不到,他就会输了,输掉自己的尊严,输掉好友的性命,输掉兰溪林氏七百年的祖宗基业,输掉……那个笨丫头。

    在这如山般重担的压力下,他,忽然有些想放弃一切,低头认输了……

    不行!

    他心中呐喊,像深渊被封印的巨兽撕裂亘古的锁链。

    他牙齿猛地紧咬舌尖,鲜血的腥甜味撞击着味蕾,刺麻的疼痛撕扯着神经,告诉着他知觉的存在。

    不行,老子没有输!

    赵戎转头短暂避开老者的目光,深呼吸一口,准备继续一边强词夺理的诡辩,一边寻找脑海中的那把钥匙,可是此时的目光正好瞥见台下的众人。

    有握拳咬唇,仰头祈祷般注视着他的苏小小。

    有脸色苍白的林青玄。

    有瘫在座位上目光无神的陈牧之。

    还有……满脸赤红,死死睁着眼的林文若。

    甚至他还看见了正抱着手,满脸笑容看着他的清元子……

    等等!

    清元子!林文若!

    赵戎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一道灵光,像破晓的第一道天光,洞穿无尽的黑暗。

    我想起来了,是“体用一源说”!

    是刚刚第二场清谈,清元子抛出的“以无为本”的贵无论所涉及到的“体用一源说”!

    他睁大的眼眶,像一座千年暗室,徒然点起一粒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