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的冬天,依然灰蒙蒙。不过现在,因为小皇帝屡屡回家乡,这座西南城市让他感到烦躁的事,已经不多。不多,还是有的那么一两件的。
她出门前,裹上厚重外套,就会使得他烦躁。与之而来的,伴随她穿上小皮鞋,把鞋尖抵瓷砖敲击,那轻松的悦耳声响,又将那种烦躁一扫而尽。
他走进她家时,就注意到,鞋柜之外的地上,一双细高跟鞋一立一倒,被它的主人无情丢弃。平躺在瓷砖上的那只高跟鞋,底面有着何其美妙优雅的坡度。
游鸿钰有些疑惑。他头发打理得干净,今天邱叙把头发放下来了,如果抹了发油掀开额发,可以看见额头宽高。鼻梁挺直,鼻基底也很干净,被踩到的时候也不说话,非常安静。
这会给她错觉,这听不懂人话的什么骄子依然听不进话。
她觉得他是可以反抗的。毕竟他在车里时,可是有很多自己的主张,为什么此刻不反抗呢?
邱叙的手指修长,还白,撑住下巴。与此同时,睫毛颤抖了几下,她只是凑近,捕蝶者的视线随着他的头而动,看到他的头往旁边扭过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看着窗外。
她一瞬间道德滑坡,联想到一个词:完美的受害者。
让她继续,再次,更大力地踩了下去。
她看到邱叙的手指,压在餐桌白布面上。五指尖代替他紧闭的嗓,往下压。按照以往,他吃饭可从不碰桌子。
邱叙忽然咳了一下,重新转回头看她,声音里有一点不悦和严肃,“不要闹。”
不要闹?
游鸿钰忽然学他一样无辜,“你凶我。”
他笑,下巴微微仰上,脖颈处的肌肤贴喉结微微鼓动。她那总光顾前方面包盘里的叉子,终于伸向身前的鸡胸肉和帕尔马干酪,在男人深藏柔情蜜意的温和注视下切下、送入口。
咀嚼了一下,她忽然抿住嘴,邱叙表情惺忪起来。安静的松鼠把越冬粮食刚藏进嘴巴时,忽然就静止。
是干酪出了问题?他全神贯注地看她,预备延续餐桌气氛而做出危机应对。在他张嘴要说话时,终于,揭幕一般,游鸿钰一手刀一手叉抬起,翘出两个大拇指。
她继续轻轻咀嚼起来,还在微微点头。
使他想起,游鸿钰总会笑着赞美所有物品,虽然有时候,他都会怀疑,她是否出于真心。
邱叙说,“所以,干酪和鸡胸肉是真的好吃。”说完,才感觉自己像是她的旁白。
她的餐桌表演恰到好处,使得对面的人忍俊不禁之际,也引来路过的白衣主厨。
光头欧洲白人男性弯下身,用“歪果仁”一般的中文发音对菜式发问。主厨的普通话还带上了一点重山语调,只是音调变化得,像那弯折且坡度落差极大的盘山公路了。
他不过多插嘴,更多是听她说话,他喜欢听她平淡、流利、一本正经地说话——她的声音有一种早期重山商人的调子,刻板却让人易听懂的标普,融合老重山话俗语的深沉底蕴,与平淡无味的重山高楼林立是那么的不同。
明明没有一道腥味,他却觉得肉的腥味已经被酒精挥发。
游鸿钰好像很喜欢这家意大利餐厅的窗景。
窗外,两座小丘陵间的重山电视塔贴上下方新楼盘的名字——未来方舟。
她慨叹道,“好像电视塔还是一样新。只是零几年的时候,电视塔顶楼还开放,让人游览参观,”她从餐厅遥望时眼睛向下,“电视塔在那个时候是全市最高的地方。电视塔搬得最早,现在就完全荒废了。”
他想了想,“不过,这家店是新开业的。”
游鸿钰脸上浮现欣悦,“是呀。”
他愣了下。
他想起来,如今重山这片C区,已不像他儿时那样有政治地位,商业气息倒还浓厚。
今年,伴随重山一中带着庞大数量的学生,搬迁到新建的D区的事宜落成,C区所有医院、市政所有单位、消防总队、公安总局搬迁全部收毕。
他知道游鸿钰和他一样,差不多都在八年前,高中时,在D区买了房。然而她本人现在仍住在C区的家。
邱叙挥动刀叉的动作稍微放慢,低头道,“C 区和D区其实没什么区别。”
“我也这样觉得,”游鸿钰微微点头。
“D区完全是C区的镜像。”
游鸿钰愣了愣,“对啊,”她好像才从一张藏宝图上,发现了谜题意义所在,“当D镜像翻转,就是C. D和C的区别,只是多了之间的一竖,这一竖就是——”
邱叙快速接话,“是泠海。”
C区让人们安居乐业的日子的冲击来自,多年前泠海的搬迁计划。周边临近工厂和居民楼开始拆迁。红红横幅写重山市委宣传的,“保护泠海淡水,守住绿水青山。”
他忽然想起昨天,李青燃的咖啡馆的窗外景致:一览就是泠海。
高原湖泊清幽,水光镜面倒映金沙。
别人还在忙着绕弯,李青燃就已抢先跑到了D区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