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这么期待。”
“悟……”面对五条悟这样和白日做梦没什么区别的想法,她感到一阵无力,“不要告诉我,你带这个孩子回来,是为了让我高兴。”
“我是这么想的。”
见他完全没有意识自己这样的想法有多残忍,五条律子面无表情地走到房间的另一侧,离他遥远的一侧,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能总是这样对我,悟。”仗着自己的无知,自私地将道德上所有的负担交给她来承担,最后美名其曰“为了你”。
“我……”他茫然地看着她,“……我又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他只是个两岁的孩子,你觉得我会因此高兴吗?”她眉头紧锁,“你从哪里拐来的?”
“他爸爸卖给我的。”
“什么叫卖给你?”
“临死前说的,他可以随我处置。”
“所以你就告诉他,他的爸爸不要他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
她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脸,“悟,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伏黑惠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什么问题,只是她说不能,他才听从,随后下意识走向她,“如果姐姐不喜欢,我明天会带走他。” “我喜欢的话,他就留下,是么?”
“嗯。”他很快就走到了她的面前,“所以姐姐喜欢吗?”
“悟,你不能让我看见了,又装作视而不见,这对我不公平。”她低下头不去看他,缓缓扶着额头,“生命不是你能够随拿随放的东西,人也不是我说不喜欢就可以丢掉不要的东西。”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姐姐更重要,其他都无所谓。”他尝试去触碰她的身体,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当你觉得他人生命不重要的时候,也是在认为我不重要。”她扶着额头的手放了下来,慢慢握住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背,“如果和我一起生活的你是一个对自我以外的一切生命都抱有不屑一顾的感觉的人,我永远不会开心起来。”
“姐姐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悟,我们都是你的自我之外的人。”
“不,我们只有我和你。”
“我总会和他们一样。”
“不会的,姐姐。”他的另一只手贴到她温热的脸上,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靠近过彼此,面对面的,毫无阻碍的,“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是不是真的离不开姐姐。离开家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想。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我,我不能。”她缓缓抬头看他,并未因此感到丝毫的惊讶,也并未因此感到动容,她的双眼总是飘散着如雾一般的哀愁,“我可以忍受世界上没有其他所有人,唯独不能够忍受没有姐姐。”
“如果失去我,你会死去吗?”她看着他,缓缓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会。”
“你不会的。”她平静地纠正他,“悟,你无法忍受的从来都与我无关,和你的欲望有关。”五条悟总会有被满足的那天,而到那时候,他的欲望不再是欲望,世界会回归空虚,直到新的欲望产生,“你无法忍受的是,脱离了欲望的控制之后,你发现你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想要什么。”他感到一阵不知所措,头低下来,抵着她的额头,一如过去那般亲密地相依偎。
“将他人视作尘土,也终将被他人视作尘土。你总会有一天,也这样看待我,而我成为他人之后,你不再需要透过欲望去看待你自己。你会发现,那里也只有你自己。”脱去衣服后的身体只剩下了肉欲,人性因此变得薄弱,他们的交合是在混沌之间,两具毫无意义的躯壳的交合。
他可以在任何人,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身上找到同样的感觉。
“我不会这样对待姐姐,永远不会。”他将她带进怀里,“为什么,姐姐不能够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你。”
“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怎么能说服我?”两个人最靠近的瞬间,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灵魂,这种爱又怎么能算得上是爱。
“我能够说服你,给我一点时间,姐姐,”他恳求道,“别因此抛弃我,姐姐,别抛弃我。”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永远,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怕?”她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不是我抛弃你,而是你抛弃我。”他是这段关系里最没有资格害怕的那个,此刻的真心实意,往往会是将来最讽刺的记忆。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依依不舍地说:“我不会的,姐姐,不会的,我不想离开你。”
“我已经在这里了,你的恐惧没有任何意义。只要你不说结束,我就不会走,只是——”她慢慢地撑着他的胸口抬起头,伸手抚开他额前的碎发,细细打量他那双囚禁她的梦境与现实的双眼,她无法笑出来,只能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别再牵扯更多的无辜的人进来,好不好?现在只有我们就很好。”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只有我们?”
她发觉自己的笑容在他眼里看起来是那么的悲哀,然而他却一无所知,“……嗯,只有我们。”
灯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照着她的双眼,像两面干净的,毫无生气的镜子,他看着她眼里的自己,犹如着了迷一般丧失了自我一部分的灵魂,跟随者她的身影走向深处。就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他们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五条悟打开门,发现伏黑惠赤着脚站在地毯上,左右两边都是光线昏昏的走廊,他挤在狭窄的光线里,红着眼睛,面色委屈地说:“找不到……找不到。”他还不会说房间这个词,急得差点哭出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房内的五条律子,她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动作,靠在墙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细弱的肩颈顺着衣领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无比动人的光泽。他有些急切地拎起伏黑惠的衣领,轻松地把他提了起来,“我先带他回房间。”
“妈妈……妈妈,”伏黑惠不喜欢被他这么提着,手脚惊慌地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看着房内骤然转过脸的五条律子,大声哭喊,“妈妈——”
喊得她的心都快碎了。
“悟,”她还是走了过去,阻止五条悟,“别这么对他。”
说完从他手里把人抱了下来。 “妈妈——”他小声地哭着,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别哭。”她拍着他的后背,于心不忍。
也许是被吓坏了,他抱着她不松手。
她看了一眼五条悟,想了想,又问:“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好。”伏黑惠这才抬起脸,打了个哭嗝,鼻子都哭红了。
“那我呢?”眼看五条律子把人抱进房间,房门外的五条悟一脸诧异。
“家里那么多房间,你自己找一间睡。”说完,她啪地一声把门带上。
伏黑惠还是留了下来,甚至跟着五条律子,挤开了五条悟的位置,占领了卧室。睡了几天客房的五条悟忍无可忍地开始计划给他另开一间房间,并用一份完美的看起来没有一点怨念的儿童房蓝图说服了五条律子。准备房间时,他也弄到了伏黑惠出生的一些信息,这才得知过不了几天就是他的生日。
鉴于五条悟给他留下的一些不良印象,五条律子认为他们应该一起出去庆祝他的生日,稍微美化一点他心里的形象。然而因为自己的生日都没有这种待遇,五条悟一开始并没有想哄这个占了他位置的两岁小鬼的打算,但是看五条律子愿意出门而且兴致高涨,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那天他们要去横滨红砖仓库那举办的圣诞市场,临出发前,五条悟在衣帽间里挑了很久的衣服,久到五条律子都忍不住催他。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她看着他在深灰色大衣和黑色大衣之间犹豫了很久,左右换了好几次,“随便哪一件都好吧。”
“我不要随便,”他扭过头,就看见五条律子抱着伏黑惠,两个人穿着同一个色系的浅棕色外套,“你们偷偷换亲子装,不带我。”
“那你也换一件差不多颜色的不就好了。”
“你帮我选。”
“柜子里明明就有。”
“我想要姐姐帮我选。”
五条律子拗不过他,将伏黑惠交给筱原,走过去帮他挑外套。
筱原抱着伏黑惠静悄悄地离开房间时,正巧见到五条悟在她给自己整理衣领的时候,趁机偷亲她了一口。
临近圣诞,街道两侧的节日气氛异常浓烈,颜色艳丽的彩灯挂满了街头巷尾,将漆黑一片的画面变成光影缭乱的异世界。商场正中央那颗高大的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吸引了伏黑惠的注意力,他想要去看那棵树,而五条悟想去路边买那种看起来就很甜的自制糖果。两个人争执不下,五条律子最后站在了伏黑惠一边,带他去看圣诞树,五条悟则自己去买他想吃的糖,
伏黑惠扬起头对着灯光闪烁的天顶异常感兴趣,兴奋地抱着五条律子。
五条悟回来时,正巧看见他吧唧一口,亲在了她脸上。
“来,给你糖。”他一脸不怀好意地靠近,伸手戳了一下伏黑惠的脸,又向五条律子伸手,“也给姐姐一颗。”她抱着伏黑惠,顺着五条悟的手将糖含进嘴里,她被甜得眯起眼睛的同时,伏黑惠被酸得皱起了脸。
“你不要整蛊惠,悟。”显然,这次改善五条悟在伏黑惠心里的形象这件事,已经彻底失败了。
“很好玩嘛。”
“只有你觉得好玩。”
“那我下次不这么做了。”听起来就像是下次还敢。
筱原走上前抱走了伏黑惠带他去漱口,留下他们独自站在圣诞树下。头顶绚丽的灯光透出一股暧昧的微微发红的光晕,模糊地涂抹在她抬高的放空所有情绪的脸上。她依旧很美,和过去一样,和他曾经所拥有的分分秒秒一样,和他曾经无数个不切实际的梦境幻想一样。这种混淆着真实和虚幻的美,令她成为了他欲望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
她这才侧过头看他,如此的真实,触手可及。
“姐姐,”他放慢动作,低下头,蹭着她发凉的鼻子,“你现在,害怕我吗?” 她抬起手,在他的外套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就被他握到手里,冬季的寒意在他粗糙的掌心里融化。她看着自己在他手心里安然地呆着,睫毛轻微地动了动,被风和他的呼吸撩动。
她露出笑容,微弱的笑容,然而并不回答。
他恍若置身梦里,呢喃着说:“别害怕我。”
随着声音淹没在喧闹的人群里,他低下头,亲吻她没什么温度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