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边走边骂,到了廊下,随后就有小太监勾头哈腰地凑上来,“公公千万莫为这点事气伤了身子,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走走走,小的那里还有两壶藏了好久的花雕,公公若不嫌弃,上我那儿坐坐去!”
二人边说边往宫墙那头走了。
很快院子里只听得见竹叶悉梭的声音。
抱着木盆的宫女从屋里走出来,一面抹眼泪,一面走到墙下水井旁打水洗衣裳。
又有个身材纤瘦的作少妇装扮的女子挽着袖子过来,蹲下来要与宫女一起洗,宫女按住她双手,带着哭音道:“娘娘别这样,老爷当初说过,咱们陆家的小姐,就是死也要有陆家的高贵派头,这种粗活,怎么能让您来碰呢?”
少妇抽出手来,淡淡道:“死倒是容易,活着却难。如今这模样,还要那派头做什么。”说着从旁舀了水进盆,徒手挑了皂角,揉搓起来。
宫女哭着来抢夺,却因用力过猛碰到了肿起如馒头似的手背而低呼起来。
陆妃道:“墙角草席底下还有个伤药膏盒子,仔细些还能刮出些药底子来,去擦擦吧。”
宫女摇摇头,没动。
陆妃也不再坚持。坚持也要有资本,眼下的境地,无论怎么坚持都显得矫情。她笨拙而认真地搓着衣裳,放进一旁的空盆,任宫女舀水进内漂洗。这寂静的夜因着这一下下不紧不慢的泼水声,和衣物的摩擦声而显得真实起来。
但受了伤的手终究不方便,宫女无论怎么咬牙忍着,也还是疼得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井沿上,抽起气来。陆妃看了眼她。将双手在腰上擦了擦,拉过她手来道:“我看看。”
只见整个右手背已然肿成两只手那么大,手背仍有伤痕,似是被抽打过。
陆妃面上有了哀意。才坐下,忽而就有个小太监轻快地走过来,到了距离她们三尺远的地方,递出个小瓷瓶道:“这里是活血化瘀的膏药。擦上去立刻见效消肿。姐姐拿去用吧。”说罢将瓶子放下,立刻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二人惊异地望着脚前的瓶子,一时都没有动。
身上挨伤无数次。可从来没有人给她们送药。宫女带着余惊,轻轻道:“是不是他们想动手了?”
陆妃拿起那瓶子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而后谨慎地靠近嗅了嗅。而后摇头:“不像。这是外用的冰肌膏,就是掺了毒。也未必会死人。”她顿了会儿,又说道:“他们若想下手,不会用这么不可靠的法子。”说着她拔了塞子,朝自己手上倒来。
宫女连忙夺过。“奴婢手伤了,奴婢自己先用!”
说完不由分说倒了些乳状的膏来,视死如归般抹在手背上。
她的手必须好起来。若不能好,便不能侍候她和赵隽。
两个人都仔细地盯着那只手。宫女眼神微亮抬头:“挺凉的,真的没那么疼了。”
陆妃轻吐了口气,淡淡执起未洗完的衣服:“那就好。”脸上并没有喜色,仿佛已经忘了什么是喜。
夜色在捶衣声中愈发深重。
韩稷在宫墙上树木罩着的黑影里沉吟。
陆妃洗完衣裳回到房里,宫女已经能灵活地她打帘子,且能弯腰在门外的小炉子上添柴煮水了。
屋里十分昏暗,偌大的殿宇里因为少了应有的精致的家俱和侍侯的宫人而显得格外空旷,陆妃将剩余的冰肌膏藏在殿左屏风旁的席榻下,然后走到窗下用砖块垫起了一只脚的妆台旁,拂去桌上几根鼠毛,对镜掠了掠鬓发,拿起梳篦,走到南面长窗下。
长窗下胡床上,盘腿坐着个散发墨须的男子。他不知坐了有多久,于幽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是具石像。
陆妃跪在他身侧,拿梳篦轻轻梳他洗过而半开的发。随着发丝被撩起,他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出来,这是一张压根已谈不上丰泽的脸,从侧面看去,他的鼻子高挺,下颌利落,双唇紧抿,而眼神幽深。陆妃垂下眼帘,抻腰拿起柜上的剪刀,挪到他正面道:“你胡子又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他依然没动,任她在颌下小心地修剪着。
两个人神情皆十分漠然,仿佛两具移动的石像。但是看上去又那么自然。
她的头发没有桂花油的馥郁,没有蔷薇油的清香,只有来自皂角壳的天然香气。 赵隽搁在膝上的手忽然动了动,微微抬起手抚上她的腰。
他记得她的腰本是丰润的,她本不是那种纤瘦的女子,他记得刚成亲时还曾因为她不如她的名字那般给以人娇小玲珑的感觉而微愕了片刻,甚至因为这个,还伤过她的心。虽然他并不是嫌弃她胖,事实上她也算不上胖,她拥有的只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养尊处优的高贵小姐应有的体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