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直接听得张安世禁不住冷笑。
似乎见张安世不信,张兴元道:“我家世代在燕赵之地,亲朋故旧无数。”
这种世侯,他说自己故旧无数,倒是没有错。
此等土皇帝,在地方上盘根错节,而且这些人,恰恰最会教育子弟,无论是弓马,还是读书,都和目不识丁的什么朱十三、赵九、刘二十六之类的寻常百姓,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本身这些人……就是各个王朝笼络的对象和人才。
张安世不由道:“也就是说,当初你的亲朋故旧……有不少,都愿为鞑靼人效力?”
张兴元点头。
张安世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道:“所以你们偷偷地私下联络起来,其中这些人,不少人已不乏成为我大明的文臣武将,即便不是文臣武将,在地方上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是吗?”
张兴元又点头。
张安世道:“元人残暴,你们就这样甘心供他们驱使?”
“可大明又好到哪里去呢?”张兴元咳嗽一声,随即露出讥讽的样子道:“像我们这样有本事的人,朱元璋却用科举来限制,不是人人都有兴趣去读学四书,读八股。再者,朱元璋屠戮的人还少吗?大元在的时候,从未亏待过忠臣。”
张安世面容冷了下去,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道:“可他们屠戮的是万千百姓。”
张兴元不置可否,只默默地看了张安世半晌。
半晌后,却叹口气道:“无论如何,输了就是输了。我无话可说……”
张安世道:“你既供鞑靼人驱使,那么我来问你,为何有这样的人……供你驱使?譬如徐闻,譬如今日随你一起带兵谋反的右哨人马……”
张兴元抬头看着张安世,道:“他们本就思怀大元,在大元的时候,他们的祖辈们也做官,却不似在大明一般憋屈,大明的所谓官,不过都是流官而已,统领的兵马,分毫都不可染指,只有节制之权!可在大元,他们便为一方诸侯,而大明的皇帝老子,只要一不高兴,就可将你罢黜,甚是可能得来惩罚,换做是谁,心里会不怀怨愤呢?”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怨愤归怨愤……其实还不只如此,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愿为我效力,追根问底,还是要归于当初的靖难!”
“靖难?”张安世一脸疑惑。
显然,这个答案是他意想不到的。
张兴元很快就说出了原因,道:“当初我虽联络了不少人,可是朱元璋在的时候,对我等世侯和蒙古人都有防范,所以……几乎没有任何带兵和领兵的机会。所以那时候,我做的,不过是每日走亲访友,与人抱怨罢了。可是……建文登基,我立即意识到,那建文暗弱,远不及朱元璋。恰好他要削藩,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等到朱棣……”
朱棣坐在一旁,忍着这个家伙直呼其名,倒没有发作,他现在只想知道真相,反而没有轻易打断张兴元,只安静地听着。
张兴元继续道:“等到朱棣起兵,恰是用人之际,于是……我便安插了不少人,进入燕军之中。原本的用意是,制造明廷内部的混乱,等他们杀个几年,到时大明必然四分五裂!到了那时,我们再入主中原,重新夺回当初的一切。”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短短两三年功夫,这朱棣便杀入了南京城,使这大明重归一统。”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遗憾之色,说实话,朱棣当初确实不过是在北平的一个小小藩王,这一点兵力和人马,换做任何人……都觉得必败无疑,就算朱棣大力出了奇迹,大抵也不过是割据一方,整个大明陷入长久的内乱。
谁能想到,朱棣这么一个小藩王,最后竟是直接打过长江,而且迅速地结束了战争!
张兴元接着道:“当然,虽然这些目的没有达到,却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好处,那就是……当初原本进入燕军的人,虽没立什么天大的功劳,成为公侯,可至少……绝大多数却都因为从龙之功,或多或少,进入了南京,就说这京营右哨的将军花不鲁尔。他是蒙古降卒的后代,照理,是不可能得到大明的信任,甚至进入京营,充当武官,可恰恰是因为靖难,他才可以节制一方的人马。”
朱棣不禁动容,他眯着眼,这一刻,骤然明白了什么。
当初靖难的时候,兵力实在太少,所以对于任何愿意追随靖难的人,朱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来者不拒,这样看来,倒是让张兴元这样的人占了便宜。
张安世道:“所以……你借他们想弑君,然后呢?”
“弑君的事……”在张兴元镇定地道:“对我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好处,因为我也清楚,现在鞑靼部在朱元璋时几次横扫大漠,实力还没有恢复。就算中原发生了内乱,十年二十年之内,其实也很难能够入主中原。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大家继续潜伏在天下各处,伺机而动。” 于是张安世便问:“你既知道,那为何要动手?”
张兴元道:“之所以动手,是因为……你们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向了,若是你们没有察觉,彼此或可相安无事,我们等得起,等鞑靼一统蒙古,到时再里应外合,才有恢复大元的希望。”
“可惜的是……我很清楚,朱棣是什么人,他一旦察觉到有逆党活动,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穷追猛打,迟早……我们还是可能泄露行踪的。想要彻底摆脱这些,唯一的办法,就是除掉朱棣……顺便……”
说到这里,张兴元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道:“还有除掉你。”
张安世不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突然有这么多的动作,可以说是令人眼花缭乱,又是徐闻,又是栽赃宁王,还有这一次……其实都只是狗急跳墙而已。”
张兴元感叹道:“我一辈子的心血,终是在今日葬送了,所以也无话可说。”
张兴元随即看了张安世一眼,带着几分感慨的口气道:“你是个人才,我自以为自己已是聪明绝顶,却终是不如你。成王败寇,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说着,他居然露出了笑容。
就好像……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并不担忧。
倒是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也知道……我这病……已有许多日子了,患了此病,其实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多大的分别,今日虽然落在你们的手里,却也没有多少遗憾了。只可惜……家父临死之前,曾心心念念,北望大元兵马入关,终究无法在我的手上完成,反而因此元气大伤,实在遗憾。”
朱棣终于坐不住了,阴冷地看着他道:“是吗?可惜那老贼已死,如若不然,若是让朕捉了,势必碎尸万段。”
张兴元只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呢?不过是逞口舌之快而已,如今……你们想让我受什么酷刑,那就直截了当吧……”
他苦笑道:“只是我已病入膏肓,应该也承受不了多少酷刑,可能要教你们失望了。”
张安世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显然很愤怒,于是张安世便道:“名录呢?”
“名录?”张兴元淡淡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便道:“那些与你勾结之人的名录,交出来吧,或许死得痛快一点。”
张兴元却摇摇头:“你们拿不到的,我不可能告诉你们。”
张安世却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你们的财富……”
张安世说到这里,顿了顿,凝视着他道:“你能活动这么久,只怕并非是因为你的家世吧!你们张家……做了这么多代人的所谓世侯,甚至是在金朝的时候,就曾裂土一方,名为万户,实则却是国中之国,这数百年,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蒙古人这么快败退,我想……你们也不可能将这么多的财富带走,只怕……你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定还藏着累世家业,这些……难道也不该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