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周举人,却已是脸色惨然,一脸悲凉之色,忙磕头如捣蒜地道:“草民……万死,万死……”
这不是道理的问题,这是直接站在了天下的对立面,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和皇帝争夺数百数千万两纹银的利益!
而偏偏,这普天之下,是皇帝说你有理便有理,说你罪责难逃便有万死之罪,要杀你全家,便一个不留的时候。
朱棣此时是气愤难平,却又想到了什么,眼眸微张地看着张安世,道:“张卿……这些人……便是当初朕要你捉拿的贼子吧?”
张安世平静地道:“陛下,正是……”
他慢条斯理地接着道:“陛下命臣拿贼,臣当时想,若是一个个彻查,这四省的灾情如此严重,牵涉到的贼子如此之多,若是大举令锦衣卫四处捕风捉影,势必会影响灾民的赈济。与此同时,还可能导致这些贼子们得知风声之后,负隅顽抗,他们毕竟是地头蛇,在天下各府县树大根深,而锦衣卫撒网一般,零星派出缇骑,不但会造成巨大的动荡,且还可能无功而返。”
“甚至,还可能会冤枉了好人,使某些狡诈的恶徒,逃脱法网。”
“于是,臣便做了两手准备,一面赈济的同时,高价售粮,这样的好处就在于,只有这些贼子们囤货居奇,才会特别在乎粮价,不得不想尽办法购粮,维持住粮价才能维持他们的利益,使他们遭受巨大的损失。谁的损失越多,谁囤积的粮也就越多,这样的做法,一目了然,也绝不可能冤屈了别人。”
“这其二嘛……”说到这里,张安世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道:“这其二,就是请胡公帮了一个小忙。”
“胡广?”朱棣反诘。
一提到胡广那个家伙,朱棣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窝囊到这个地步。
教他赈济,徒劳无功,还惹出这么多事,此人根本没有任何独当一面的本领。
却没想到,张安世竟道:“正是胡公,臣暗中,联络了胡公,胡公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他想要亡羊补牢,却已为时已晚。所以臣便请人,亲自去与他密谈,最后制定出了一个方略,便是请周举人这些人入瓮。”
“陛下,这些贼子,损失惨重,臣在想,这些人在各州县,毕竟树大根深,一旦狗急跳墙,必然要惹出大事来。”
朱棣点头。
这是实情,为何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得不与豪强和士绅们共治天下?
本质上是山高皇帝远,可这些动辄在地方上经营了上百上千年的家族,盘根错节,一旦朝廷伤害了他们巨大的利益,他们必然会想办法,制造各种乱子,甚至引发灾祸。
张安世这时候又道:“所谓堵不如疏,与其让他们狗急跳墙,铤而走险,那么不如让他们统统都来京城。可如何使他们来京呢?若是没有胜算,他们断不敢来的。因此胡公的作用,便显现了出来,他有巨大的声望,摆出一副愿为他们做主的样子,暗中联络授意他们,只要来京,朝中诸公必会对他们滋生同情,会给他们一个公道,如此一来,便算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希望,这才有了他们进京诉冤的事。”
朱棣:“……”
朱棣的老脸,在抽搐着,听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早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朱棣已算是老狐狸,可老脸几番抽搐,终于,还是有些绷不住了,手指惊慌失措的周举人人等道:“张卿所言的是……来京城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那些贼子准没有错?”
周举人下意识地喃喃道:“不,不是……”
他瑟瑟发抖。
谁能想到……这一切……竟是个骗局。
什么法不责众,什么你们放心,包在老夫身上,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朝中衮衮诸公,早已对张安世这样的行径不满,只要入京,对陛下晓以利害,陛下必要挥泪斩马谡。
这……都是骗人的……
这一切,竟是胡广与张安世联起手来,糊弄的鬼把戏。
得知这个真相,当真是比得知自己被张安世所谋害还要震撼。
一时之间,有人觉得自己的信息量接收的实在过大,以至于整个人,实在难以承受,当下,这周举人身后一人,眼前一黑,直接吧嗒一下,人栽倒在地。 张安世只瞥了一眼,便继续对朱棣道:“陛下实是圣明,没错,只要是来京城的,都是囤货居奇的贼子,绝没有一个冤枉的!”
“陛下……这里是胡公的一封奏报,希望臣转呈陛下,陛下一看便知。这里头,都是胡公暗中搜罗到的这些人在府县里的恶形恶状,有列数下来的诸多罪状,可谓是鞭辟入里。”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掏出一份奏疏来。
亦失哈火速将这奏疏,送至朱棣的面前。
朱棣打开,里头都是蝇头小字,洋洋数万言,可见这胡广在这些时日里,到底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朱棣只低头,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逼人为娼”、“以升斗之粮,兼并良田”……
看到这里,朱棣眼眸眯了起来,这眼眸里,猛地露出了杀意,浓眉沉了沉,才道:“朕万万没想到,张卿此番有赈济之功,还有讨贼之劳,一个手段,却为朝廷办了这么多桩的事。”
百官们有点绷不住了,说实话,周举人这些进京的时候,还是有人与周举人人等共情,同仇敌忾的。
可现在……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连胡广也跳出来检举揭发,此时若还给周举人这些人说好话,这基本上等同于是找死了。
就算是亲儿子,也不敢说出一个不字。
朱棣脸上的神色越发冰冷,一面看,一面道:“好啊,原本还以为,只是这些人贪婪,可朕万万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此等害民之劣绅,朕岂能相容?”
说罢,朱棣抬眸,死死地看着周举人人等,目光犹如一把开刃的利剑,像是随时将他们就地正法。
周举人已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抖着声音道:“陛下,草民冤枉,冤枉啊……”
说罢,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磕头如捣蒜,一片求饶之声此起彼伏。
朱棣冷笑着道:“是吗?谁冤枉了你?是张卿家,还是胡卿家?又或者……莫非是朕?”
朱棣这话说的不急不慢,却令周举人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凉飕飕的。
他牙关不停地打着冷颤,努力了良久,方才涕泪直流地道:“草民……草民……人等,已被坑害至倾家荡产。何况草民平日里,大多与人无争,行善积德,只是此番……稍稍囤了一些粮而已,陛下……陛下……”
百官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像看傻瓜一般看着周举人这些人。
说实话,这等自己上杆子跑来京城,自投罗网的……还真鲜见。